苻堅頓了一頓,看著也已過不惑之年的楊定,曾幾何時,那個與他誠心結交,一口一個苻大哥的男子早已恭謹有加地改了稱唿?當年那個敢作敢當一往無前的愣頭青也早被世事鍛造地成熟穩重卻也不再如昔日赤誠坦率——可這不就是多年以來他刻意塑造培養出來的麽?他每每離開,總命楊定監國,再坦誠率直的人肩挑重擔經年累月過後也得戴上威嚴而冰冷的麵具。他沉默須臾,終是轉身拿出一枚紅色的錦囊遞給楊定:“做長輩的總該給子侄些許見麵禮壓歲,你收下吧,原是一點心意。”


    楊定打開一看,裏麵是金子打造出的一樽指天點地的佛陀降生像,傳說釋迦摩尼降生後,即向東南西北各行七步,並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獅子吼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個中涵義,引人深思。楊定又見手工並不如何精細然而刀鑿縱橫大氣,他想了一想,趕忙跪下:“天王親手鑄佛,臣何德何能——”


    苻堅一擺手打斷了他,悠然道:“這門手藝還是那一年和他在涼州遇險藏身麥積山的時候學會的,一晃眼,十多年白駒過隙。如今麥積山上石窟遍地、佛像成林,依人卻緲無音訊,不知身在何方。”他頓了頓,便淡淡一笑,“楊定,收著吧,來日隻怕也難再有此契機了。”


    楊定一愣,旋即意識到了什麽震驚地看向苻堅:“天王!您——您不會是想——”不會是想戰事一了,就當真退位離去吧!


    苻堅看著他:“你也已曆練夠了,今非昔比,我早就有意這幾日傳位於你——”


    楊定慌忙遜辭不已,苻堅卻道:“塵寰碌碌,數十春秋,兩世為人,豈不知皇圖霸業誰能永恆?我早已看的開了,隻求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便無愧於心——可如今為我一己之私,不得不再起兵戈,到底是孽。兵者兇也,恃武橫行終不能長久,你將來繼位,萬萬戒之慎之。”抬手止了楊定隨後的話,他似下定了決心,沉聲續道:“有句話藏在心裏十年,隻怕這次不說以後也沒機會了——當年,我其實知道你心裏有他,卻卑劣地利用這偌大的家與國去將你束縛在涼州大地,叫你山長水短,終是斷了那念想…我始終欠你一聲抱歉。”


    楊定愕然抬頭,脫口而出:“苻大哥!”著急想要解釋,卻百口難開,整張臉都漲的通紅,好半晌才憋出殘句片言:“那早已是過往雲煙了…更何況,他胸懷坦蕩,自始自終都當我是兄弟,人活一世,有此生死之交已然無憾了。”


    苻堅還要說甚,楊定卻陡然迴神一般,神態堅決地一俯首,斬釘截鐵道:“臣現在心中隻有嬌妻貴子乃至涼州百姓!”


    這次換苻堅有了片刻的恍神,隨即苦笑道:“終究是你豁達。也罷,是非成敗轉頭空——這是我苻堅今生今世最後一場終局之戰了。”


    “是!臣立即著手戰前籌備動員事宜——傾國之力,務求必勝!”楊定渾身一凜,躬身答應的同時,強行咽下心頭泛起的那絲久違的苦澀。


    公元403年夏末,慕容永破函穀向魏開戰,沿途守軍竟不能敵,各地城鎮紛告失守,和平三年的燕魏邊境風雲再起。拓跋珪不得已命令援助南燕的奚斤立即調頭北歸,全速堵截阻擊來犯之地,奚斤晝夜行軍,這才堪堪攆上燕軍,在中原一帶陷入苦戰。那邊廂劉裕覷準時機,活捉了從魏軍軍營迴城報信的南燕使者,將其縛在戰車上繞城遊街,命眾軍士在旁大喊:“魏軍已撤,再無後援!”以瓦解在城內固守待援的南燕將士們的守土決心,惹的南燕主慕容超大發雷霆,埋怨不止。


    可拓跋珪此刻卻也顧不得他了。他在殿內一把掃落了滿案的書劄戰報,暴跳如雷地對幾個謀臣狂吼道:“奚斤那邊怎麽還沒有捷報傳來?!他占據險關,阻擊西燕,怎麽遲遲不勝!”來迴急踱數步,又展袖喝道:“再下一旨,讓賀蘭雋加緊攻陷晉陽!十日之內朕見不到拓跋儀的首級朕就誅他九族!”


    晁汝默不作聲,心道拓跋珪果真是怒急攻心,氣糊塗了——賀蘭氏已是鮮卑八部中唯一明確支持拓跋珪的中堅力量,賀蘭訥還在平城身居要職,拓跋珪就威脅前線苦戰的賀蘭雋要誅他九族?


    顯然拓跋珪還未當真發昏,沒多久便喝迴了準備傳旨的小黃門,晁汝這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為今之計,皇上萬不可中計分兵,被各方勢力牽著鼻子走,須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才好。”


    拓跋珪額上青筋直跳,暴怒道:“都想對朕趕盡殺絕!盡管一起來吧!朕受命於天,佛祖化身,朕不怕他們!”


    另一大臣斟酌著問出心中疑惑:“隻是…邊境承平已久,不知這慕容永怎會突然發難?”


    說者無心,卻叫殿上兩人俱是心中一蕩,正在此刻,中常侍宗慶匆匆奔入青金殿,低聲附耳數句。拓跋珪便命諸臣告退,並下令今日所議之事不得外傳走漏,晁汝走在最後,不經意似地迴頭一看,恰見拓跋珪摸出逍遙丸來,倒出一把,胡亂往嘴裏一按。


    任臻入內之時,拓跋珪已經平複了精神,不複方才惡鬼一般的暴虐神情,隻是氣息懨然,顯是受了重創巨擊。


    任臻也不提那些糟心事兒,盡尋些輕鬆的話題與他相談,又連勸帶哄地讓他好歹用了些膳食,內侍上前撤去杯碟,猶在與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可過了半晌不見迴應,任臻定睛看去,才見到對座的拓跋珪端坐垂首雙目微閉,竟不知何時倦極睡著了。


    任臻正待收迴目光,卻猛地喉間一哽——未至而立、正當盛年的拓跋珪的鬢邊已憑空染上了一片花白。


    此時又有內侍手捧書函奔跑上殿,任臻立即迴頭,豎指在唇邊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驚醒了拓跋珪,那內侍忙將剛剛送到的加急戰報放在案上,唯唯告退。


    任臻放眼望去,便見報上觸目驚心地一行墨字:柔然西涼聯軍十萬東出焉支,已過陰山,直撲盛樂而來,前線告急,乞求援軍!


    第171章


    拓跋儀匆匆下了城樓,一張煙燻火燎一般的臉上滿是疲憊,下最後一級石階之際他微一踉蹌,險些摔了下來。幾個捭將忙簇擁過來攙扶,齊道:“大王!”


    拓跋儀趕緊撐起身體——他知道這一當口他便是一桿旗幟,萬萬不能倒下。這麽多人拋家棄子跟他幹這一筆殺頭的買賣,誰都沒有了退路——要不成王,就此龍登九五;要不敗寇,死無葬身之地。


    城牆之外喊殺震天,戰鼓動地,硝煙滾滾的天空中箭矢如蝗,賀蘭雋顯然是因為拓跋珪疾言厲色地連旨申飭而被急紅了眼,被迫把自己本部精兵全都押了上來,可謂下了血本,成敗在此一舉。


    反觀拓跋儀這邊雖然逃來避難投奔者眾多,但都龜縮在晉陽一帶,僧多粥少,資源匱乏,除了和拔倒戈之時帶過來的三萬兵馬之外,隻有萬餘散兵遊勇,難堪鏖戰,若非尚算團結同心,就憑那懸殊的軍隊對比,賀蘭雋早已破城。而千裏之外的拓跋珪又在平城大開殺戒,叛逃之人皆被誅族,使已經逃到晉陽的文臣武將們心下也難免悽惶,城內一片淒風苦雨的萎靡氣氛。


    所以拓跋儀強作鎮定道:“無妨。和拔將軍剛上去換防,又打退了賀軍一次衝鋒,死傷枕籍,夠那些小崽子們喝一壺的了!”


    於是眾人扶額相贊,都鬆了好大一口氣。隻有方才剛從城樓下來的將領知道,他們的確是堪堪打退了賀軍一次攻城,但這隻是賀蘭雋每日例行的試探進攻,而晉陽守軍早已經捉襟見肘。方才雲梯在樓車的掩護下都已經搭上了牆垛,若非守軍中有奮不顧身抱住來敵跳了下去,晉陽城牆又是出名的高厚堅實,隻怕城樓都已失守。若無外援,隻要賀蘭雋日以繼夜地圍城衝鋒,打消耗持久戰,晉陽遲早陷落。


    這些事拓跋儀又豈會不知,幸好晉陽算是他的大本營,當年撫鎮此地一帶的時候,未雨綢繆地強征了百姓餘糧囤積官中,一時用糧無虞,為今之計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頂住狂轟濫炸——這當口,拓跋珪比他更為焦急地渴盼勝利,所以隻能變本加厲地催逼賀蘭雋打破僵局。


    拓跋珪那脾性他是盡知的,怒火中燒之時天王老子都敢殺,隻要逼他急眼到和賀蘭家也徹底決裂,那可就真算是眾叛親離、孤家寡人了。


    他想耗,可賀蘭雋的攻城一天猛似一天。和拔曾率軍冒死組織過一次突圍卻幾乎死傷殆盡,從此再沒人敢冒險一試——就當眾人焦頭爛額就快走投無路的時候,賀軍的圍防戰陣出現了一絲鬆動,次日黎明時分竟然趁著夜色悄然撤離了晉陽城下。


    拓跋儀甫聽此事,驚喜地連鞋履都不及穿,趁著夜色光腳奔上城樓,果見賀部軍隊正有條不紊地撤退,一時甚是不解,天明之後才有幾個偷偷逃到晉陽投奔拓跋儀的鮮卑大臣告知了真相,原來柔然汗國再次糾集西涼合兵五萬精騎躍過陰山,直撲盛樂而去——自拓拔魏國遷都塞內,立足中原以後,柔然人如今乃是大漠糙原的王者,對代郡這塊水糙豐美的風水寶地自然覬覦非常,還特地挑這麽個烽火四起、首尾難顧的好時機來趁火打劫。


    據說拓跋珪聞知之後氣到當場嘔出一口老血,厥在殿上——所以賀蘭雋才臨時撤軍,奉命北上阻擊柔然,這才使晉陽城稍稍喘了口氣。


    拓跋儀自是狂喜不已:“此話當真?”


    那逃臣抹了一把額上的油汗,心有餘悸道:“怎麽不真?拓跋珪怒氣攻心嘔血昏厥,宮內宮外全都亂成一團了!衛王明鑑,拓跋珪懷疑我與先前投靠來此的和拔兄弟還有暗中聯絡,欲將我家老小連坐處死,那些侯官甚至已經圍住了我家府邸,他們是出了名兒的殘忍好殺,不見血光不迴頭,若非宮中大變,又怎會中途罷手?我這才得以隻身逃出平城,前來投靠大王!”


    拓跋儀一貫好利貪酷又睚眥必報,對拓跋珪的斬盡殺絕已是恨之入骨,此刻見狀,心中又有了別的計較:“那是誰下令賀蘭雋撤軍?”


    那大臣又喘了口氣,不屑道“現在掌權的是趙國公賀蘭訥——我看什麽北擊柔然也是藉口,他一貫顧惜本部人馬,哪裏捨得在大王這裏拚光了資本?我先前風聞他已經暗中準備好了,一旦皇帝有個萬一,他就準備廢太子,扶持拓跋紹登基呢。”


    拓跋儀眼中一轉:看來撤軍之事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賀蘭訥兩麵三刀又野心勃勃,先前就假惺惺地向他示好投誠來麻痹他,最後關頭卻殺出來勤王護駕,立功討好,事後一下子稱為鮮卑八部之首,如今倒是真有可能做出這等事來。而賀軍明顯是拓跋珪現在唯一依賴的外部人馬了,若是能剷除賀蘭雋拓跋珪縱使不死,也如同去了牙的老虎,沒甚可怕的,那彼此情形將會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殺進平城做個真正的皇帝也未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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