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笑了下,掩下袖子:“字醜,見不得人,賭注卻是我贏了陛下吧?”


    拓跋圭心底亦頗不是滋味,忙道:“是大哥料的不錯。我再看拓拔儀不順眼他也是堂堂親王,若是將其遠戍北海,恐朝野震動,反而打糙驚蛇。但便是一時半會兒動不得他,卻也要先將手握兵權的長孫肥調離中原,斷了他的倚仗。”


    拓跋圭縱是心中不甚願意將人曝光於天下,卻還是如約封了任臻為驃騎大將軍,魏從漢製,最高軍事長官太尉以下就是驃騎大將軍、車騎大將軍與驍騎大將軍,稱為三公大將。由於太尉一職拓跋圭虛而不授,所以三公之首的驃騎將軍名義上等同最高統帥,這樣一來,任臻便從遙無人知的深宮走了出來,一躍成為軍中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品秩尤高於從龍建功近十年的賀蘭雋,除了從頭參與這場戰役的將領和三五個了解內情之人外,堪稱舉朝譁然,尤以一直明裏暗裏被拓跋圭打壓的開國功臣、鮮卑親貴為甚。然而拓跋圭一舉屠滅高車,威名遠播大漠南北,大魏朝廷之上也無人敢明著與其做對——連局勢不明時膽敢暗中使絆的人也不得不心虛地偃旗息鼓——有些人生來就是戰爭的寵兒,譬如拓跋圭。


    非但不敢再有二話,就連奉旨郊迎天子都籌辦的格外賣力,為了迎合帝王誇耀武功的心理,拓跋儀還破天荒地參考了崔氏父子的意見,按照漢人文獻中記載的大禮儀來安排。


    春寒料峭,凍土初化的二月,北魏大軍凱旋迴朝。


    平城的清明門卯時不到便人頭攢動,擠滿了等候聖駕的文武百官並平民百姓。最前麵屏立著披堅執銳翎甲輝煌的禁衛羽林軍。直侯了一個多時辰,忽然禮炮聲起,隨即奏響黃鍾大呂,悠揚綿長。所有人等鴉雀無聲,齊刷刷地俯身跪倒一片——最先到的不過是前導部隊,各個跨騎駿馬,身披明鎧,戴護耳兜鍪,護肩筒袖,腰間玄帶飄揚,手中則持出警入蹕旗、五色銷金旗、戟盾、長矛、大刀、弓弩等等,天地之間刀槍映日,光華燦爛。接著玄傘旌旗、羽葆、鼓吹迤邐而出,一麵麵龍旗大纛在寒風中獵獵翔展,羽旌林森,扯地連天,一眼望不到盡頭。其後是繁纓索裙的六匹高頭禦馬,中間團團簇擁的方才是天子禦駕——然而與眾不同的是,拓跋圭身邊還並行一騎,白馬銀甲,形貌昳麗,見之不俗。


    兩行人等不分老幼皆跪伏塵埃,山唿萬歲。


    晁汝隱身於夾道歡迎的民眾之中,仰頭凝視著鮮衣怒馬、千乘萬騎從眼前走過。


    白馬上的男子銅甲覆麵,側邊綴著兩束金製的小流蘇,在眼前不住地清淺搖晃著——他是平滅高車的第一功臣,是魏國新任的驃騎大將軍,是開國皇帝拓跋圭最寵信的親貴,卻沒人知道他是何模樣,來自何方,一扇精雕細琢的麵具便阻隔今生前世,夢裏不知身是客,誰知身前身後事?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招搖而過,直至宮門,此時能侯在禦道兩側的,便都是有爵在身的皇親貴戚了。衛王拓跋儀著明紫蟒袍,帶頭叩首,拓跋圭在馬上居高臨下:“朕禦駕親征半年有餘,衛王在京勞苦。”


    拓跋儀連忙謙恭地道:“陛下威加四海,臣弟愚鈍,隻知道粉身碎骨以報效家國。”


    拓跋圭朗聲一笑:“你我骨肉至親何必客套。若非你在後籌謀,我軍焉能進展神速?”說罷便一抬手,一名披掛齊整的親兵捧過一隻錦盒,跪倒在拓跋儀麵前。拓跋圭則翻身下馬,身後扈從整齊劃一地隨之滾鞍落地,明光鎧片片璨然,熠熠生輝,筆挺地伺立兩側。拓跋圭一手攙起拓跋儀,一手摸出盒中璽印,拓跋儀一直小心翼翼地盯著拓跋圭的一舉一動,此時方才嚇了一跳——竟是大魏的太尉印綬!拓跋圭一向心思慎重、剛愎自用,對自己起家建國的軍隊看的很重,從不假手於人,他本是心裏有些發虛,此時慌地腿一軟又要跪下:“臣弟無功,不敢——”


    拓跋圭拍著他的肩膀道,一臉感慨地道:“漢人有句俗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我之父俱已亡故,朕難道還信不過自家兄弟?就是曾經有什麽誤會隔閡,也都算不得什麽,將來這天下還得靠咱們兄弟聯手啊。”


    拓跋儀懸了許久的心終於稍稍落肚,連帶對擢升任臻為驃騎大將軍之事也不再耿耿於懷。他暗中瞥了不遠處一直默不吭聲的任臻一眼,心下冷哼——驃騎將軍又如何?再怎麽也低他這太尉一籌,看來皇上還是沒有真心信任這個男人,否則怎麽會忽然在他之上臨時授官太尉以為節製?至於先前雁門失利就遠不及之事他自詡做的不著痕跡,之後收手也快,他隻道這皇帝兄長因為打了勝戰心情大好而不欲再起幹戈追究舊事了。


    拓跋圭果真笑語晏晏地封賞眾人,八部王公皆得了不少好處與戰利品,直到了長孫嵩父子麵前,拓跋圭親自展開一襲毛色豐厚的玄狐披風為長孫肥披上,笑道:“由於戰術所挾,雁門曾淪陷敵手,很遭荼毒,最後你收複雁門之時,據聞十室九空,府衙付之一炬。你們長孫氏為了我大魏國最終的勝利堪稱損失良多——這是從高車王庭裏繳獲來的一件珍品,北海苦寒,集腋成裘極其不易,據說百隻玄狐都還湊不出這一件皮糙。隻要有它,任什麽苦寒之地都可保暖,不懼風雪了。”


    長孫嵩尤可,長孫肥可是八百年沒見皇帝對他這般和顏悅色過了,慌忙謝恩,誰知拓跋圭語氣輕快地又續道:“卿就披上這件狐皮,為朕出任新設的北海郡郡守吧。”


    長孫肥愣在原地,長孫嵩則丕然變色——他們長孫氏的勢力一直在雁門關內,且蓄有私兵,皇上竟二話不說就把個素來掌兵的將軍發配到千裏之外的北海去當什麽郡守,這與流放何異?他知道拓跋圭一直都不大喜歡他的兒子,可他總以為看在自己鞍前馬後為其效命十餘年的份上,拓跋圭總不至於做的太絕,然而長孫嵩此時抬頭,與自己跟隨多年的主子四目相對之際,他從那雙依稀帶笑的眼底看到的卻隻有一片凝滯的冰冷——已屆老邁的身軀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他知道這件事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果然,拓跋圭行到莫題麵前,這個正值盛年的莫氏族長被比他小了十多歲的青年眼風一掃,頓時頭皮發麻——他就知道皇上記仇,此番迴京,不會放過他當日援救不及,送糧不至之罪!寒風料峭,他擦去額上熱汗,搶先一步跪下,告罪討饒。


    拓跋圭這次沒有紆尊降貴,站在原處低頭俯視著他道:“雁門之敗源於消息走漏,當時戰局混亂,軍命迭出,你遲了數日倒是情有可緣,然則若非朕破釜沉舟,我數萬大軍險些被高車包圍全殲,朕每每想起,都心中後怕啊。”


    說罷一抬手,立即有人送上一支羽簇殘舊的箭矢。拓跋圭狀甚認真地轉過箭頭端詳片刻,又將箭頭直指莫題遞了過去:“當年朕在牛川起兵複國,初時兵力寥寥,便召集代國各部舊臣於盛樂歃血會盟,派人給你的父親莫納婁送了一支當年先祖所用的舊箭,請他出兵助我一臂之力,你父親是怎麽說的?啊,朕還記得——‘初生牛犢豈勝重載’,還把這箭送還給朕。”


    莫題接箭,汗如雨下,一再地磕頭求饒:“臣有眼無珠,其罪當誅!後,後來臣舉族效命從無二話,請陛下念我父病重,已久不理事,饒過他和臣的妻兒吧!”


    話音剛落,幾道急促的馬蹄聲踏破死一般的寂靜,黑衣墨甲的幾名武士旁若無人地馳過百官禦道,齊刷刷地翻身下馬,跪在拓跋圭駕前,為首之人將一隻血痕宛然片片刺目的包裹高舉過頭,聲音低沉嘶啞宛如鬼哭:“啟稟陛下,莫那婁方才已經伏誅,莫題府中一百二十四口無一走脫,盡皆處死!”


    莫題慘叫一聲,當場昏厥。


    餘下眾人無不悚然而驚——鮮卑八部之一的莫氏,拓跋圭說滅就滅,還是在這麽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時候!


    侯官者,不入三軍而直達天聽,可偵查百官,執法殺人,不問而取,世人談之色變——這是終北魏一朝百餘年不輟的秘訊偵察組織侯官衛第一次的公然亮相。


    拓跋圭緩緩地背過手去,穩穩跨過那具癱軟的軀體,一步步地朝宮闕深處行去:“眾卿家還在等什麽?莫題留下的領地與人口,總要重新分配才行啊。”


    賀蘭訥低頭喝了一口滾燙的蘇油茶,勉強定了定神,晁汝在旁送上一方帛巾,賀蘭訥接過,喃喃地道:“皇上動如雷霆,偌大一個莫氏,說滅就滅了,全然不管後果——雁門失利,我們也是有份的…”


    晁汝低頭重咳數聲,有氣無力地道:“君長不必過慮。皇上族滅莫題,其實早有預謀,雁門之事不過是個幌子。他今日之舉疾如迅雷,確實打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現在的各部大人們想必人人自危。但是,鮮卑八部,他也不能連根拔起,否則國本何在?我賭他對八部是想分而化之,真正想對付的,另有其人。”


    “誰?衛王?”賀蘭訥一搖頭道,“皇上對衛王賞賜最豐,莫題的領地和奴隸也大半給理他,還讓他做了太尉,若是想對付他又豈會授予兵權?”


    “皇上確實有意安撫衛王。可君長忘了長孫肥?他可是衛王羽翼,就這麽被輕描淡寫地發配邊疆了。”由於後來的那場宮門喋血太過驚心動魄,使得先前調派長孫肥前往北海郡之事顯得沒那麽引人注目。晁汝喘了口氣,繼續道,“宮內眼線迴報,皇上迴去後還破天荒地誇獎了二皇子拓跋紹‘性情類父’——他可是素厭二皇子頑劣的啊——這是為了敲山震虎,警告劉夫人不要再與外臣接觸。當年前線失利,雁門失守,戰局不明,平城不知皇帝生死而人心惶惶,衛王可是暗中做好了準備謀立大皇子以防不測啊。皇帝陛下心裏可記著那一茬兒呢。”


    賀蘭訥迴過味來:“那依你之見,如今當如何是好?”


    “衛王與皇上翻臉,對君長百害而無一利。”晁汝在人前說話似乎永遠慢吞吞地喘不過氣來,“皇上推行漢化重用漢臣之後,衛王很得鮮卑人心,所以皇上才對他特別忌憚——我方才說過,皇上對鮮卑各部總得剷除一些,留下一些,選一個鎮得住場的人物代他管理。君長何不順水推舟,幫皇上滅了衛黨,接下來論資排輩、此消彼長,鮮卑各部就該對君長馬首是瞻了,對二皇子的將來大有助益。”


    賀蘭訥琢磨再三,撫須頷首:“幸而有你藏身宮闈交通消息,又為老夫籌謀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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