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圭矗立在馬背上一直沉默,直到奚斤焦急地又催道:“陛下!一旦高車騎兵全數沖了出來,咱們奔襲千裏人困馬疲已是萬不能再與他們打持久消耗戰了!”拓跋圭緩緩抬眼,掃了他煙燻火燎的臉一眼,最終還是扭頭號令軍隊散形轉向,張弓搭箭準備決戰——事到如今,唯有趁高車騎兵還堵在澗中,不能擺開陣勢對魏軍發動衝撞攻勢之前,利用有利地形搶占先機、擊其半渡。


    一旦高車騎兵冒頭就箭陣齊發,為魏軍主力轉移脫身贏得最後的一點時間。這是唯一的生機——卻絕非勝機。


    拓跋圭虎步中原,堪稱所向披靡含有敵手,從來沒將一個連文字都沒有的高車族放在眼中,誰知一步失機,步步皆殤,如今正是敵我懸殊,攻守異形!——北魏太祖開國以來禦駕親征的第一場敗戰,源自於他自己的判斷失誤。


    “陛下!請先行撤離!末將等必會拚死拖住高車騎兵!”


    “陛下!待撤迴平城,來日方長!”


    來日對他而言,這一敗之後,還有來日…?拓跋圭的腦子裏瞬間亂糟糟的,他想到了暗中的陰謀,想到了將來的爭鬥,也想到了曾與他許諾不見不散的那個人…西風嗚咽中,拓跋圭被眾將強行推扶上馬,他在馬上展目迴眺——殘陽如血,群山如墨,蒼茫天地之間除了陡然從紅樹林梢驚起的一群飛鳥淒鳴著盤旋掠去之外,俱是一片死一般的寧靜,而再沒有旁的聲響。


    拓跋圭猛地勒轉馬頭——飛鳥不落,林中藏人!他怎麽就忽略了呢?眼前這片廣袤的紅樹林正可藏兵上萬啊!


    就在此時,一派肅殺的戰場上忽然傳來了成群綿羊的叫聲。


    拓跋圭愣了一下,定睛遠望,果見有上千頭白羊被驅趕著徑直朝此而來。他眼睛一亮,頓時明白過來,立即命令道:“全軍先暫退百步,不準放箭,靜觀其變!”


    打頭陣的高車騎兵衝出澗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成千上萬的肥美羔羊,初始的詫異過後他們都興奮地叫囂著跳下馬來,四處抓捕受驚之後咩咩亂跑的肥羊。


    高車王庭遠在北海之濱,一過七月便是冰天雪地一派貧瘠,男人們上馬作戰縱橫肆虐甚至馬革裹屍而還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部族與生存去掠奪盡可能多的資源——見到這一大群牧羊,誰還能定的下心視而不見?前麵的高車人為了哄搶而擁堵於澗口,夾在中間的軍隊進退不能開始騷動,後隊不明所以還是遵循軍令向前直衝,建製隨之大亂。


    一時之間,馬嘶羊驚人叫罵,一派雞飛狗跳,沸反盈天,連樹梢間的一葉枯黃都被震地搖搖欲墜,委委飄落的瞬間,整個紅樹林忽然隨之一顫,下一瞬間,早已埋伏的魏軍騎兵從隱蔽的林間排山倒海般地疾沖而來!


    為首之將銀甲白馬,睚眥覆麵,難見真容卻依舊威儀奪目、風姿迫人——正是在此地埋伏已久的任臻。


    “援軍到了!”魏軍之中赫然爆發出一陣陣有如雷鳴一般的驚喜聲,拓跋圭亦隨之心神一蕩,旋即執鞭策馬奔迴陣中,親臨指揮:“中軍變陣,配合反擊!”


    任臻率近萬輕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亂如沸粥的高車騎兵徹底斷成兩截,來迴衝殺、狼奔塚突,忙著追逐牧羊高車男人們來不及上馬,就被砍翻踐踏,血肉橫飛之間死者不計其數。“不要戀戰!封鎖出口!”任臻縱馬沖在頭裏,如魚得水、手起刀落,硬生生地朝內衝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此刻,殺聲震耳血色盈目的那一瞬,他才感覺到了自己久違的鮮活的生命與激情——或許他們說的對,他天生就是該在沙場中重生。


    他在滾滾煙塵中帶頭馳向了澗口,迅速占據了澗口的有利地形,組織緊隨而上的騎兵精騎對還未及出穀尚有戰力的高車主力部隊進行截擊。


    任臻緊縮包圍圈與高車人拚死混戰之際,拓跋圭已反應極快地將本部騎兵隨後壓上,分散成半月形清掃任臻背後的殘敵,並將整個廝殺激烈的戰場環控起來,引箭結陣,以優勢弓弩阻殺從包圍圈逃出的漏網之敵。


    馬蹄踐踏、箭矢助攻之下,鐵網陣陣箍緊,此陣雙環緊扣內外唿應,所過之處,連人帶畜皆化為模糊血肉,大規模的殺傷之下,局麵開始一邊倒地傾向魏軍——雙方默契無間,這個戰術像是已經配合過了無數次一般熟稔。


    這還是他與他闊別十二年之後第一次同臨沙場、並肩而戰,不再敵對,不再憎恨,不再算計,而將自己的背後交給了彼此。


    高車單於斛律光也是戎馬一生的悍將,知道自己這迴是著了道,若不突破眼前這道封鎖,莫說是再次於戰場上輸給了拓跋魏國,甚至連自己的一條性命都要交待在這,自然也是發狠拚命地意欲突圍,高車重騎一次又一次地輪番發動自殺式的衝撞攻擊。


    一時之間,喊殺震天,顰鼓動地,群山闊土隨之而撼!


    拓跋圭與當年的任臻最大不同便是從不戀戰,任臻每凡親征,動輒輕出、身先士卒,總是要痛痛快快地一決勝負,故可以激勵士氣軍心,卻也因此而被拓跋圭所利用,冒進深入,方才導致了雙方情勢逆轉也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獨龍山之敗;而拓跋圭平素臨陣,多是作壁上觀以總攬全局,絕少親自下場一試鋒芒,因為他前半輩子已經為人驅使,打夠了勝戰狠戰,所以更清楚將帥之間的天壤之別。


    然而此刻他眼見任臻陷於騎兵戰陣之中,關心則亂,哪裏還能如以往一般冷靜旁觀?當下揚鞭縱馬,一躍而起,追風逐電一般朝廝殺最為慘烈的前線奔騰而去!


    這邊廂,雙方已是短兵相接,打地不可開交。混戰中斛律光與任臻狹路相逢,都正是殺紅了眼,二人在馬上交換數招,斛律光使一桿丈八長槍,戰場上可橫掃大片、悍勇非常,此刻俯身帶馬上前,瞅著一處空隙猛地刷地向前一刺,任臻飛速側頭,堪堪避過,眉眼處的那副睚眥金銅麵具卻被高高挑落。斛律光見了他的真顏,先是一驚複又嘲道:“本單於還道是魏國哪一個將軍如此能打,卻原來是一個為拓跋圭賣命的白虜!本單於手下不殺無名之輩,報上名來!


    時值兩晉之交,越過陰山、逐鹿中原的各部胡族不下百種,然而唯有鮮卑慕容氏因各個膚白賽雪長身玉立且一看便知與眾不同,而被敵人蔑稱為白虜。任臻心中一震——在平城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是何種姓,拓跋圭告訴他的兩人相處的那些往事也讓他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也是拓跋鮮卑的一員,斛律光怎麽一看便說他是白虜?然而危急時刻他無暇多想,便勒馬按刀,冷冷地道:“本將軍沒興趣對個將死的強盜自報家門!”


    斛律光冷笑一聲,頭頂三尺有餘的雉雞尾羽便隨之一顫:“本單於不知道你是當年魏燕大戰後哪一個背主叛國的降將——但自從他們皇帝被俘生死不明之後,燕國上下皆恨不得生啖拓跋圭,沒想到慕容家還能出你這麽個負義之徒!”


    任臻微微一顫,旋即雙腿一夾,拍馬上前,斷然喝道:“閑話休提!”左手刀展翅出鞘,抹向斛律光的要害。斛律光連忙架起長槍封擋,金石崩裂之際,兩馬交錯而過,斛律光這才發現他右手有疾,不能靈活地單手縱馬,便接連攻擊這一軟肋,砍劈削刺,槍尖點點,刀光處處,全往任臻右側六路招唿,斛律光又力大無窮內力深厚,縱使白馬神駿,騎術高超,任臻也免不了左支右絀,狼狽躲避,周身平添了數道新傷,鮮血浸透衣袍,看來狼狽極了。


    “怎麽不使出你的家傳槍法,與本單於一戰高下?”斛律光獰笑一聲,槍尖陡轉,猛地刺向任臻的右腿,惹地他急忙提韁,側身避讓,誰知斛律光這招乃是虛晃,下一瞬間,長槍橫挑而起,挾破雷裂冰之勢狠狠砸向任臻右臂,連同那匹白馬都被震地驚嘶揚蹄,人立而起!這一招用上了十足的力道,任臻在馬上晃了數晃,單手再難平衡,猛地向左栽倒,幸而他反應奇快,雙腿一夾,堪堪掛在馬身上不至墜地,卻已是險象環生。


    斛律光槍花一挽,直直刺向任臻肋下,意欲把人高高挑起——隻要當眾將其斃命,必能使敵軍膽寒而潰,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原本已無反抗之力的任臻在長槍刺來的那一刻,身形一晃,眼花繚亂間也不知使了個什麽招式,右肘已穿繞而過,纏上槍身,借那一記上挑之勢而縱身躍起,同時左手刀展翅而出,開山劈土一般自上而下向斛律光的肩頭砍去!


    下一瞬間,血流如注,沖天而起,斛律光厲聲慘叫,長槍脫手,一條胳膊活生生地被卸了下來!任臻堪堪收迴削鐵如泥的左手刀,卻也再無可恃之力,猛地摔落在地,整個人朝旁接連滾出數丈。


    拓跋圭趕到之時,看到的就是任臻墜馬的那一幕,心髒仿佛就此爆裂了一般,再也看不到其他,他狂吼一聲,滾鞍下馬,徑直朝他橫衝直撞而去!


    “任臻…任臻!”拓跋圭將人抱起,卻隻見到了一頭一臉的縱橫鮮血,曾經不堪的過往有如洪水一般滔天湧上,叫他恨懼交織,睚眥欲裂!任臻卻並未昏迷,扶著額頭晃了晃腦袋,隻覺眼冒金星,胃腹一陣陣的翻江倒海——剛才那一摔頭部率先磕地,可是真撞地他七葷八素。待好不容易才迴過神來,他就急著在拓跋圭的臂膀裏手舞足蹈地掙紮起身,誰知還未開口,便先嘔出一腔鮮紅。


    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拓跋圭,這下連手腳都嚇了個冰涼,任臻抹了抹嘴,抬腿蹬了拓跋圭一下,氣結道:“還不快…追!斛律光跑了!”


    原來斛律光重傷之後,立即有親兵奮不顧身地簇擁而上,將人搶出重圍,護在中間,趁著魏軍陣勢微亂,意欲突圍而逃。可拓跋圭此時此刻哪裏還有心思管旁人,顫抖著要抱起任臻:“你,你撐著點,我…我這就帶你迴營療傷…”


    任臻氣急敗壞地搡了他一記:“我就是摔下來的時候撞了下頭,沒事!”


    拓跋圭拭去他一臉的血漬吼道:“你這還叫沒事!”


    任臻覺得拓跋圭的聰明都被狗吃了,見他惶恐之極幾欲吃人的表情卻也隻得呸地一聲吐出殘餘血沫,齜牙咧嘴地怒道:“我這血是被個石子…崩壞了一顆牙!”


    拓跋圭再一次瞪向隨行軍醫:“當真隻是皮外傷??”


    軍醫慌忙稟道:“將軍的頭部沒有外創流血,隻是淤腫少許,下官已經上過藥了,想是…沒有大礙。”


    “沒有大礙怎麽會吐!?”這都嘮叨幾迴了。可憐幾個軍醫會診過三五七迴了,每一次都得在拓跋圭的咆哮下死去活來,任臻看不過去了,忍不住拽了拓跋圭一記,拓跋圭轉向任臻,還是兇神惡煞地像要殺人,“當真沒有其他不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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