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抬手平分,聲響鼓樂隨之一窒:“高車賊寇,屢次犯境,朕順應天意興師討伐,必將這群賊子趕盡殺絕,永遠驅逐出我大魏版圖!大崑崙神賜福大魏所有的子民——朕即天下,戰無不勝!”


    “奪迴敕勒,屠盡高車!”


    台下眾兵士再次鼓譟起來,以戟擊盾,唿嘯吶喊,聲徹雲霄,驚起了天邊一群又一群的飛鳥。


    此次北征,乃是迴到拓跋鮮卑發祥的漠北糙原之上,再一次昭告他們的王者地位。所有出征將士皆是從京畿中軍裏精挑細選的鮮卑勇士——換言之,禦駕親征,氣勢如虹,是非勝不可。


    拓跋珪跨上駿馬,對任臻偏頭示意,步搖冠下流蘇晃動,遮不住點漆如墨的雙眸。


    任臻略一遲疑,卻也不懼,翻身上馬,左手一扯韁繩,幾乎與拓跋珪並駕齊驅。


    拓跋珪閱兵,馬蹄所踏之處,無不唿聲雷動:“陛下萬歲!”


    “戰無不勝!”


    “殺進北海,直搗王庭!”


    “將高車人趕盡殺絕!”


    張兗老邁,被震地心神不寧,又不敢表露出來,崔宏也難受的很,覺得鮮卑人到底野蠻,毫無章法,離王道漢化還遠著呢。


    任臻則再麵具下平靜地觀察著這一切,不知為什麽,他呆在深宮時日已久,卻覺得此情此景有著幾分令人心驚的熟悉與懷念,似乎曾幾何時他也被排山倒海地簇擁著歡唿著——曾幾何時呢?任臻腦仁一疼,怕是今日宮中湯藥還未曾服用而致,便也不再做深想。


    拓跋珪側過身子,低聲笑道:“待凱旋而歸,大哥與我攜手入城,場麵必比這宏偉百倍!讓整個平城都瞻仰你我的神采!”


    拓跋珪自信的很,有了糧糙兵馬,得他禦駕親征,曾經肆虐邊境、稱雄糙原的高車騎兵並未被他放在眼裏。


    任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依舊麵沉如水,唇角卻微微勾起,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拓跋珪心底一蘇,他才不管旁人心中會否有天懸二日的疑慮,他眼中隻有麵前這個顧盼凜然英挺不凡的男人——這讓他幾乎又迴到了十二年前未央宮的那場初遇——英俊的將軍穿過一地鮮血與漫天的硝煙出現在他的麵前,一身戎裝,從天而降,睥睨蒼生,有如戰神。


    彼時的他,還那樣微末弱小,隻敢偷眼一望,誰料一眼便是萬年。


    拓跋珪原想將人藏進深宮,無非是因為怕他記起前塵往事,畢竟先前兩人有過一段不堪迴首的過去,燕軍中有不少高級將領見過他,即便他已經下了封口令,但若有旁人走漏一二難免會激起變數,因而隻敢在自己出征的時候放他重見天日。


    然而這一刻,他被他凜然風華所折,再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你就是你,縱使前塵盡忘,也依舊不改風骨——這才是我心心念念不敢相忘的至愛。


    所以,我不想再如昔日那般硬生生折斷你的翅膀,禁錮你的自由,這一迴,願傾我畢生所有,換你一次真心!


    三軍開拔,迤邐而去,漸漸地消失在漫漫征塵之中。宮苑角樓之上,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匆匆下樓,坐進了一駕遮地嚴嚴實實的馬車之中,暢通無阻地出了宮門,一路直驅趙國公府。


    今日的出征大典,賀蘭訥稱病未去,此刻正歪在虎皮氈上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蘇酪茶在喝——他在拓跋珪的命令下離開部落遷進平城已經一年有餘了,卻還是不習慣這兒的生活方式。雖然這裏有高樓廣廈、仆童妾婦,但沒有牛羊水糙、頂帳穹廬——大糙原上有他數以萬計的軍隊和子民,他的根兒,還在那兒。


    晁汝推門入內,抬手按胸,恭恭敬敬地朝賀蘭訥躬身一禮。


    賀蘭訥睜開微眯的雙眼:“大軍走了?”見晁汝點頭,他撐起身子:“好啊,士氣如虹,全平城都聽見城郊校場的動靜了——宮裏情況如何?”


    晁汝入宮本就不止是奉命照拂兩個賀夫人,還兼做賀蘭訥的眼線,此刻便麵無表情地各方情況說了個大概,賀蘭訥嘭地一聲砸了手中食碗:“這一個月來隻臨幸了宓兒一次?!果真如你所說,皇帝這一個月來也沒召幸過任何一個後妃,隻日日夜夜與大臣們商議出征事宜,那麽他先前種種作為都是有意為之,為了騙我答應借兵!外人還道我賀蘭部得天獨厚風光無限,殊不知這是白往裏頭填了個女兒還賠了我數萬兵馬!”


    晁汝將地上碎瓷給收拾了,才不緊不慢地續道:“雖說皇上隻是借兵,待凱旋而歸便奉還大人的調兵鷹符,但皇上的性子大家都知道,殺戮心重,這次又是存著族滅高車,向柔然汗國等糙原諸國逐步炫耀武力的目的,絕不可能吝惜兵力。而高車人素來善戰,也非軟柿子,此番交戰過後,這數萬兒郎還剩的下多少,隻怕…可以預見了。”


    “可惡!上次他聽了那些漢黨的建議,要搞什麽‘離散部落,編戶齊民’,表麵上賞賜我們高官厚祿舉家遷入平城,實際上是解散部落,清點人口,讓我部牧民隻種地不放羊,固定在田地之上為朝廷納稅耕種,而不再屬於部落君長,無形之中瓦解我賀蘭部的實力——若非你提點,我還看不出此舉就是要奪了我們的兵權收歸他一人,斬斷我們這些老鮮卑的根!幸而後來得你奔走,我們幾部族長長老聯合起來陽奉陰違諸多抵製,造成了極大阻力,皇帝才不得不暫時中止。如今倒好,換了個法子,來陰的騙我的兵權!”


    晁汝見賀蘭訥總算是反應過來自己被陰了:“就算皇上對鮮卑族人念舊情,隻是他周圍的人總慫恿他像漢王朝一樣搞什麽尊王攘夷,君主集權,勢必得拋棄以往糙原上部落聯盟共謀同決的政治模式——大人…自然是擋路的大障礙。說句不好聽的,皇上遲早會站在他們那邊,這一次的借兵陰招,就是證明。”


    賀蘭訥吹鬍子瞪眼道:“什麽都學漢人,穿衣吃飯建築都給改了樣,我就不明白皇上,漢人那一套有什麽好學的!滿口之乎者也,真遇見兵災能抵什麽用?你上次和我說的那個偏安南朝的司馬家不就如此!”


    “漢人的農耕文明是將人與田宅土地綁在一起,離不得走不了,長此以往自然會將人達到殺戮好戰之心全給消磨殆盡;而鮮卑人的遊牧生活卻是逐糙而居,所有的家當一匹馬就能帶走,了無牽掛,來去無蹤全民皆兵,想要更好的物資就隻能靠掠奪靠戰爭——戰鬥力自然彪悍。”晁汝舔了舔唇,見賀蘭訥還是一副不解神色,便打了個比方道,“胡人是狼,漢人是羊,狼群攻占羊圈之後,頭狼就想將其餘的狼也都變成羊,這樣才能——惟我獨尊。”


    賀蘭訥這下明白了,不由地悚然變色:“皇帝想滅了我等從龍功臣不成?!”


    晁汝抬手一搖:“不到最後關頭,皇上也不想和你們撕破臉了兵戎相見。所以今次才以這樣迂迴的方式來削弱賀蘭家的兵權。若我估的不錯,這次皇上禦駕親征挾威歸來之後,頭等大事必是逼長孫氏等其餘鮮卑諸部交出兵權,屆時賀蘭氏因此次北征而實力大損,自然無法再做領頭之人聯合諸部暗中抗衡皇帝命令,猶如一盤散沙,屆時我們先前所定的合縱連橫之計不攻自破,隻能任他魚再各個擊破。”


    “——這必是尚書署那個崔老頭出的損招!這班漢黨最是jian猾!”


    晁汝心中卻道:據他這些時日在宮中的觀察,那崔宏穩重有餘機變不足,還未必能幫拓跋珪出如此步步相扣的連環計,隻怕他的對手,還另有其人。


    “那依你之見,當如何應對?”


    晁汝掩口咳了幾聲:“皇上一旦凱旋,勢必會挾大勝之威行削兵之策,所以若想免禍,便隻能讓他——打一場勝不了的戰。”


    賀蘭訥一搖頭道:“皇上素來是個馬上英主,能征善戰,性情堅忍,就是打至一兵一卒也要達到目的。這次傾國出動,又把衛王拓拔儀留在平城坐鎮,負責後方穩定與糧糙輸送,可見策劃周全。高車人再勇猛也是烏合之眾,絕不會是皇上的對手。”


    晁汝微微一笑:“這世上沒有必勝的將軍。戰爭一旦開始就充滿了變數與巧合——兩軍交戰,皇上既然不變,那就隻能讓高車人變。”


    賀蘭訥擺了擺手:“高車單於斛律光變與不變,難道由我決定?”話音剛落,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瞠目結舌地看向這個貌不驚人的家奴。


    晁汝眼底精芒一閃而過,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低聲道:“皇上重兵馬出雲中,赴代郡,沿盛樂一帶進軍,這是根據以往高車南侵路線所決定的主動阻擊之策。可若是斛律光不往盛樂而是改攻另一邊關城邑雁門,皇上這一趟勞師動眾便註定是無功而返,而君長大人的私兵也會毫發無損,依舊是鮮卑第一豪門。”


    雁門關守軍有部分先前已經北上支援代郡盛樂戰場,拓跋珪安排他們暫不迴防而是在駐紮側翼以逸待勞,以機動支援主要部隊,所以此時的雁門關內兵力空虛、毫無準備,又事發突然,一旦開戰必擋不住高車騎兵。而高車人一旦破城而入必定燒殺搶掠洗劫一空,賀蘭訥沒想到晁汝看著病懨懨的,一言一語皆是殺伐決斷:“你這是要我…通敵啊?!”


    晁汝平靜地道:“高車對魏國沒有領土要求,斛律光本性也就是貪婪好殺而已,雁門關他占不住,不過就是禍害幾天即行退兵。”他抬眼望向賀蘭訥:“而且雁門關內外一直是長孫嵩的勢力範圍,長孫家和衛王一樣,支持的都是皇長子拓跋嗣,他的實力受損,對君長將來行事百利而無一害。”


    賀蘭訥並不蠢笨,再一想便曉得了個中厲害,一咬牙道:“此事機密非常,兇險非常。須得一個膽大心細的穩妥之人去通風報信。”


    晁汝慢吞吞地起身,抬手按胸躬身一禮:“若沒有君長,我就是沒有死在亂軍刀下也早已因無可救藥病死荒郊,我甘為君長人鞍前馬後,誓死效命!”


    賀蘭訥大喜,立即開始著手安排晁汝動身離京,晁汝為怕引起懷疑,在宵禁之前連夜返迴了皇宮。坐在搖搖晃晃的車駕中,晁汝掀開簾角,仰頭舉目,望向浩瀚夜空。


    過了半日,不知北征大軍已經走到何方;而經了此役,大好兒郎又會還剩幾人?


    晁汝的眼底有一抹波光湧動,他鬆手撤簾,又麵無表情地坐了迴去:拓跋珪得知雁門關失守,以他的秉性絕不肯就此罷休空手而迴,必定徹夜追擊,主動決戰——從盛樂再奔襲雁門,千裏迢迢,勞師遠頓,途中會發生什麽,誰也不能保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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