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隨即愣了一下,任臻也正低頭看著他,眼眸中蘊含著丁點將說未說的笑意:“林大哥說的對,你可真孝順。”


    拓跋珪心中微動,忙低下頭去,掩去眉間異色——很多年前,任臻總是對他這般說話,捉弄說笑中都帶著點親昵的促狹。


    那林姓獵戶哈哈一笑,點頭道:“可不是,在這世道,親生父子兄弟都難保不會有一天拚的你死我活,難得見你們這樣的兄弟情深。哎…我的幾個兄弟全死在戰場上了,連全屍都找不迴來…咱們這兒本是歸了西燕管轄,前些年明明已漸是個太平光景了,誰知道燕國那個慕容皇帝是受了什麽刺激,一兩年之內天南地北連連大戰,結果丟失了這兒的大片土地還不算,好像連自己的皇位都給丟了——連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也受這戰亂之苦。”


    任臻若有所思地聽著,拓跋珪則是恨不得跳起來拍死這口無遮攔的漢人。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任臻一眼,見他嚴肅地轉過頭來,盯著他道:“我,餓,了,有肉吃嗎?”


    “有。你等等,我馬上給你弄。”拓跋珪彈起身來,如果可以他希望任臻永遠也不要想起傷痕累累的過去。而後他也不管即將入冬打獵不易,硬是將前些天林獵戶好不容易打來的幾隻野鳥全給拆毛剝皮給煮了燉湯,把人家心疼地直嚷嚷:“誒!這得是好幾天的口糧,你倒是省省啊!”


    拓跋珪理直氣壯:“我哥傷重,身體不好,得給他補補。大不了我不吃便是。”


    那林獵戶內牛滿麵:問題是你連我那份都給搶了還不帶問一句的啊!


    最後端上肉湯,香氣四溢,任臻咂了咂舌,剛想爬過去喝,便被拓跋珪一把按住了,但聽他道:“我來。”


    任臻便也懶洋洋地盤腿坐好,一指他下臂緊綁著的木板:“你這樣也不方便吧。”


    拓跋珪一搖頭:“不礙事。”便駕輕就熟地舀起一勺穩穩噹噹地送到任臻唇邊——這麽些年高高在上、養尊處優,卻原來有些習慣是深入骨血,不可磨滅的。


    任臻理所當然地張口吞了,而後抬起右手在他麵前晃了一晃:“我這手是怎麽迴事?”


    拓跋珪屏息凝氣:“…戰場上你為了救我,被燕軍…一刀削去三指…”一邊說一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一直沒敢徹底相信任臻會真地失憶,畢竟這個男人為了逃跑無所不用其極,他實在是追怕了。


    任臻皺起眉來,把手又湊到麵前疑惑地道:“我這般沒用?”


    拓跋珪不敢再詳說下去,匆匆地又送上一勺:“日後自有我護你周全,再也不令你受分毫傷痛。”任臻老太爺似地含住勺子,用那隻斷掌在拓跋珪頭上輕輕一拂,兩眼一彎:“哎,果然是孝子賢孫。”


    拓跋珪頭皮一麻,猛地低頭咳了幾聲,還是很不適應任臻的突然轉變——不,應該說任臻本來的性格便是如此,隻是血雨腥風中行過,他對他隻剩下了憎恨怨毒,再不能有別的情緒了。


    林獵戶在旁被閃瞎了眼,隻得默默地捧著空碗滾邊兒去了,捏了捏兜中的小金鈿子在心中咆哮道:光棍傷不起啊!不都為了再存個老婆本他才忍飢挨餓到如今嘛!


    幸而任臻良心未泯,剩下一半死活不肯吃了,非逼著其他二人分食殆盡。


    入夜,林獵戶吃飽喝足又纏著任臻閑聊——拓跋珪冷硬的很,平常話都不多半句,哪有任臻天生健談。可惜任臻現在是個半傻的,說話顛三倒四,一問三不知的,拓跋珪恐露破綻,隻得一麵給任臻上藥一麵搶著將二人的關係和如何逃難遇險九死一生的過程七分假三分真地說了一遍,末了筋疲力盡地簡直想掐死這話嘮獵戶。最後一張麵癱臉起身,硬邦邦地道:“該睡覺了,誰升火守夜?”


    林獵戶立即打了個哈欠,表示今天自己翻山越嶺又吃不飽穿不暖著實沒力氣了必須即刻睡覺。拓跋珪本就隻想攆他去睡,當下也沒二話,自己抱了幹柴,走到破舊木屋的門外開始升火——其實他也根本睡不著覺。


    今天發生的一切有如夢幻泡影,他至今不能置信——老天會如此厚愛眷顧,真地給他與他一個重頭來過的機會。


    拓跋珪盤膝而坐,卻是思緒沸騰熱血翻滾,半宿也靜不下心來,忽然感覺肩上一麻,扭頭看去卻是任臻爬出被窩,正掂著小土塊丟他。


    拓跋珪:“?”


    任臻沖他一招手:“過來。這山上夜裏冷的要死,過來睡,我替你守一會兒。”


    拓跋珪摸了摸自己的手腳,方才想的入神,不知不覺真如冰塊一般了。他無聲無息地走過去,鑽進了任臻的被子裏,卻一把按住了他的肩頭不令起身,嘟囔道:“真是冷…你也不要去了。這都過了大半夜,不會有什麽猛獸襲擊。”


    破被雖薄,但兩具火熱的軀體貼地極近,倒也驅散了不少的寒意。任臻愜意地抻了抻腿,還在猶豫:“可萬一…”


    拓跋珪活動自如的那隻右手在黑暗中精準地環上了他的腰,他俯下身,衝著他溫暖的頸窩道:“沒有萬一。我會保護你。”


    任臻怕癢,被那口熱氣嗬地嗤笑一聲,忙撇開頭去,又不輕不重地擼了擼他的頭發:“還真是個‘好弟弟’…”


    拓跋珪不說話了,埋首於黑暗中他悄悄地咬了咬自己的肩膊——疼的,當真不是黃粱一夢!


    任臻倒是毫無察覺,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了些二人的過去。拓跋珪一一答了,是假的,卻也是真的。在他身邊的那麽多年,相處的每時每刻每分每毫他都從未忘過!


    拓跋珪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慶幸自己當初揭竿而起自立門戶,野狗一樣跟在主人背後隻能眼睜睜地看他與旁人雙宿雙棲,而現在他什麽都有了,再無遺憾!隻要帶著任臻迴魏國,他會守護他,尊重他,天下都可以與之共享,隻要他們並肩一處!


    是他的終究是他的。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他才是受命於天!


    晉軍軍營


    北府軍最高統帥劉裕急匆匆地埋頭前行,帥帳前的兩名親兵啪地替他打起簾子,他略一俯身從容而入,身後的副將立即抬手替他從後褪下大氅——劉裕鬆了鬆手腕,垂首抱拳行了個軍禮:“末將見過謝公!”


    帳中背對默立的男子緩緩轉過身,峨冠博帶,玉樹臨風,姿容如仙,唯有左袖空空蕩蕩,無風自鼓,正是東晉當朝太傅,秉政三公——謝玄謝幼度。


    “劉將軍——哦,現在應該應該是劉都督了。這一路北伐,當真是勞苦功高,朝野交贊啊。”不到一年,謝玄眉眼間更顯滄桑沉鬱,諱莫如深,“本公聽聞江北百姓跪迎王師,皆稱劉都督乃光武再世,收複故土唯賴一人啊?”


    先前乘勝而造的輿論乃劉裕一手操縱,豈會料不到今日之責難,隻是沒想到謝玄會親自離開建康前來豫北。當下一抬手,帳中旁人魚貫退下,劉裕則雙膝跪下,坦然道:“恢複中原一直是謝公之願,末將隻是為謝公,為朝廷盡忠——相信是非黑白自有公斷!”


    謝玄陰鬱地俯視著這個已非池中之物的南朝第一戰將,並不叫他起來,而是俯下身,在他頭頂一字一句地道:“陽奉陰違,抗令不從,養寇自重,便叫為本公盡忠?本公命你截住拓跋珪救人,你為何勝而不追?!劉裕,你是不是忘了你北府都督的身份是誰給你的?!”


    劉裕不聲不響地跪著,半晌後抬頭,平靜地答道:“末將從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謝公也永遠不要忘了您的身份!”他緩緩起身,與謝玄平視對看,“您是秉政重臣,位列三公,國朝大事非您決斷不行,為什麽要離開建康,千裏迢迢來到前線?——或者說,您是為了誰?”


    第151章


    清脆的一記巴掌聲過後。


    “劉裕,你在和誰說話。”謝玄背迴右手,微昂起頭,冷冷地道。


    自他開壇拜將以來,謝玄對他七分籠絡三分彈壓,或滿麵春風或笑裏藏刀或諱莫如深,卻從無如此疾言厲色決絕失常的時候。


    劉裕喉結微動,終是單膝點地,誠懇無比地道:“是末將僭越無禮,望都督贖罪。”


    謝玄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他確然沒想到劉裕膽敢如此說話。當真是時移世易,長江後浪——連自己如今都要倚仗他來征戰天下了,他當然可以自傲。


    可那又如何,他還是東晉謝太傅,江左第一人!北府軍還不是劉裕這個初初上任的大都督的一言堂!


    何無忌趁著夜色來到劉裕帳中,見他還氣定神閑地握著一卷書冊挑燈夜看,不由一急:“你倒是樂的清閑。”


    劉裕瞥了他一眼:“我現在管不了什麽實事,不趁著空閑時候看看書還能幹什麽?”


    何無忌嘆了聲氣:“德輿,我也是真沒想到他真會拋下建康朝務,不遠千裏上陣監督;更沒想到他居然越俎代庖,親自插手軍務,他雖然有幾年沒有親自帶兵了,但威隆權重,北府軍中上下將領還是聽他號令,這麽輕易就架空了你。”


    劉裕把書輕輕一擲:“是啊,他雖任命我為北府都督,但卻也明裏暗裏在軍中安插了不少他的私人親信,為的就是這有朝一日他重新指揮起來還能得心應手。”


    何無忌一咬牙:“現在咱們的人也不少,未必就不能爭上一爭——”


    劉裕一擺手:“不必。我先前是犯了他的忌諱,所以他才藉機教訓我,我若再與其作對,他會幹脆撤換了我——劉牢之、朱齡石,都是候選——為了製衡武將,他早留了一手。”現在服軟正是因為如今還絕不是能與他硬碰硬的時候。他端起茶來潤了潤嗓,又問道:“我避嫌,今天連軍事會議都沒去,聽說他下令三軍停止進攻了?”


    何無忌一握拳:“正是為此事來找你!如今魏軍不知何故龜縮在大營中不退不進,北伐形式一片大好,謝公卻下令停止進攻,隻命我等在各南北關隘嚴陣布防,並不時分出小隊人馬四下掃蕩搜查——我還真不能理解,這把關守路的也能開疆闢土?”


    劉裕沉思片刻,忽而一笑——不愧是謝玄,初來乍到的這麽快就了解了形式。拓跋珪雖被卻月陣擊敗,卻未傷主力,為何這麽多日進不敢攻退不能撤,眼睜睜看著他們北府軍攻城略地?退避三舍消極避戰可不是那北魏道武皇帝的性子。定然是魏軍中樞出了什麽差池,叫他們進退維穀左右為難——最後可能的是拓跋珪此刻無法坐鎮中樞指揮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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