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猛地睜開雙眼,翻身而起,已是汗出如漿。


    殿內伺候的宮人內侍趕忙掌燈擁來,頃刻之間,金華殿中燈火通明。


    “皇上可是魘著了?”內侍總管改口極快,“奴婢命人送安神湯藥來?”


    慕容永吐出一口濁氣,不耐地揮了揮手,待所有人退下,他才在黑暗中摸索著按住了枕邊的紫檀木匣。


    那裏麵存放著的便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現在他是它名正言順的主子,卻不敢有一刻稍離己身。


    他已經不記得噩夢的具體內容,隻覺得那種心悸恐懼無以複加的感受。是因為自己這些天無一夜之安枕,還是因為…日有所懼,噩夢成真?


    任臻…任臻。如今…如何?


    他不敢細想,又不能不想,就這樣枯坐著度過殘夜。晨鍾敲響,天色將明,他僵硬著打開殿門,邁步而出,外麵早有一肩龍輿備著,八名英武的羽林郎單膝點地,跪候帝王——一切規矩,皆如前朝。


    慕容永拾階而上,緩緩坐下,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縱使五內暗焚,此時此刻他也不能有一絲的鬆懈軟弱。


    龍輿前唿後擁地朝宣室殿行去,途經甘露殿,恰遇珠環翠繞的李赧兒行出宮門。


    “參見陛下。”李赧兒領著宮女避至一旁,屈膝道福。昔日慕容永出征在外,她於河東王府代為主事時,雖也算的上位高權重,但因其發過誓言矢誌不嫁外府,故而一直是緇衣素服不施脂粉,然而此刻鵝黃廣袖綠柳披帛,襯著額間桃紅花鈿,分外明艷。


    肩輿上的慕容永則是皂緣中衣、絳紗外袍,頭戴通天冠,下垂十二旒白雲珠,掩去了眉目間一切波瀾起伏,端是一派帝王本色。


    慕容永頭也不迴,一行人穿雲流水般在她眼前走過。李赧兒毫不介意,嘴唇噙笑地目送著他的離去。


    她知道慕容永這皇帝做的有多麽無奈,可有些人生來就該是真龍天子,青雲直上!


    原來西燕以武立國,軍中本是派係林立,當初為了排除異己掌控兵權,慕容永一手創立了隻效忠於慕容氏的驕騎三軍,提拔了一大批同宗同族的鮮卑親貴為將,誰承想十餘年後,自己反為其所製。


    慕容沖窮兵黷武,離京征戰的時日占了十之七八,對長安的掌控力本就不強,從前還有個尚書令姚嵩替他坐鎮中樞,遙控製衡,但隨著他的猝死,西燕內部政況已開始搖搖欲墜。


    到後來,慕容沖一意孤行,接連發動大戰,將國庫所積消耗一空,京中已有不少人暗生不滿,直到慕容沖不顧大局,悍然處死了慕容鍾,甚至“馬革裹屍”送迴長安,讓驕騎軍中的大小將領都多少起了離心。最後慕容沖追擊沮渠蒙遜反而落入拓跋圭之手,被當做要挾西燕的一件籌碼,矛盾便徹底激化。


    最關鍵的一點,慕容沖無後。讓手握兵權的慕容氏的親貴們想要立個傀儡,做個名義上的忠臣都沒辦法。慕容永敗迴長安後,他的堂兄弟們不肯再因一個戰敗皇帝再次亡國,便趁勢聯手鬧起了兵變,擺在慕容永眼前的道路隻有兩條,要嘛自己當皇帝,出麵鎮壓兵亂;要嘛眼睜睜地將這皇位拱手讓予旁支分家。


    苻堅見勢如此,隻得勸慕容永登基以平息紛爭。慕容永彼時怒吼道:“你要我去奪他的江山?!”


    苻堅冷靜地道:“你不奪,這江山守都守不住。再放任拓跋圭予取予求,局勢隻會更難收拾,西燕亦必定陷入分崩離析的戰亂之中,屆時你還靠什麽去救人?”頓了頓他加重了語氣,“靠慕容氏其他那些野心勃勃早欲取而代之的人?”


    慕容永眼圈紅了,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無力,在很早以前他或許也曾有過代替慕容沖稱皇為帝的心思,然而事到如今他隻想著做他的大將軍,一生一世與之長相廝守,君臣相得,他已經不能、不想、不會去做一個合格的君主,這一點,苻堅比他強的太多。


    苻堅嘆了一口氣:“任臻前段時間的確是失常,一股子玉石俱焚的拚命勁兒,才會被拓跋圭有機可乘,但先前,他並非完全沒考慮過若有萬一,帝位繼任的問題。”他將任臻早已留下聖旨著慕容永即位一事道來,“事到如今,你若也隻意氣用事不肯妥協,不就又重蹈他的覆轍?!”


    任臻當了十幾年皇帝,性子裏早就養成了唯我獨尊一意孤行的毛病,縱使先前柴壁之戰大敗於慕容垂之後有所醒悟,要改卻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後來又出了姚嵩的大變故,更是難以自控了。慕容永知道不該,卻又無從勸起——早從二人曆經波折始得定情開始,他便已習慣了對他服從輔佐,或許也隻有苻堅,如父亦師,當頭棒喝,他才能聽的進去一二。如今他再悔再氣,卻也是徒勞了。


    昨日之因,合該得今日之果。


    他也無法坐視燕國陷入內戰的泥潭,辜負他與他整整十年的心血;也唯有斷了北魏挾人攻城的野心,才有辦法日後相救。


    於是慕容永同意登基,在長安郊外的霸陵與帶頭起事的慕容逸豆歸談判,言明過往不究,一致對外,以求局勢穩定與國家統一。


    然而慕容逸豆歸併不肯對他的堂兄輕易地就此稱臣。他提出西燕得以複興乃是奪了苻氏江山,如今這昔日的大秦天王同住未央宮,他帶來的西涼軍也駐紮在長安近郊,若事有萬一,恐怕這江山又要換個主人。


    最後,兵變以慕容永奉旨登基為帝,苻天王帶兵撤迴邊境而告終,各個將領迴歸原位,恪職守土,以防北魏。然而慕容永剛剛才坐穩了龍椅,心中便是一寒:慕容逸豆歸一個外將,卻對長安城內的情景瞭若指掌、一語中的,定然是有人通風報信甚至遙遙授意。他隱隱約約猜到了幕後之人,卻驀然發現自己多年疏忽縱容之下,已是難以一舉根除了。


    眾宮娥殷勤地攙扶起李赧兒,又是一陣鶯歌笑語不斷——李氏雖隻是個區區郡君的位份,然而身為兩朝燕帝的掖庭六宮中唯一的女眷,眾人已將她視同皇後。


    李赧兒一麵含笑敷衍,一麵將視線從慕容永的背影上移開。慕容沖性好南風,我行我素,後宮空虛而一無所出,直接導致了這場兵變,慕容氏的長老親王們豈會樂見慕容永一朝重蹈覆轍?她從小在慕容永身邊長大,早已將這個男人的軟肋摸了一清二楚——當年她自梳明誌,不肯別嫁,慕容永麵冷心熱,戰場上冷血無情,私下對自己人卻始終顧念舊情,到底也沒強迫她,還因那點愧疚而對她委以重任。倒是朝野上下的男女老少無不拿她取笑,大好韶華空耗在河東王府,慕容永再怎麽樣也不能讓她一個女人襲了王爵。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幼年喪母,在戰火中孤苦無依差點被人生吞活剝充作口糧的時候,是慕容永有如天神一般地出手救了她,從此她錦衣玉食,翻身為主,那時候她便發誓要嫁給這個英武的男子,為此她堅忍至今,從無放棄。她知道慕容永已經猜出一二,但也依舊沒決絕到對她下手,這便夠了,隻要他還坐著那張龍椅,隻要他還是個男人,她終能使他迴心轉意。


    第150章


    拓跋珪重重地咳了一聲,睜開眼來,腦子裏尚是一片混沌,隻覺得渾身骨頭都被拆解了一遍,他下意識地活動著四肢,立時感到一陣鑽心之疼——他鬆了口氣,會疼就是還有知覺,自己總不至於缺胳膊斷腿了。他剛放下心來臉色便是一僵,猛地掙起身來舉目看去,拂曉天光中隻有自己仰麵朝天地摔進樹木枯叢中,任臻卻已不知去向。


    他吃了一驚,忍痛四下一看,方才知道自己並未一摔到底,而是被崖邊枝椏擋了一擋,否則縱使是豫南一帶多是黃土丘陵,地勢並不陡峭,他也斷不會隻有一處骨折幾塊擦傷而已。他深吸一口氣,卸了身上的盔甲,咬牙忍痛地攀援而下,最後就勢一滾,他縱身跳下了坡底,而後,他看見了任臻。


    他一動不動地側臥在衰糙之上,拓跋珪連滾帶爬地衝過去,剛摟起他的脖子心底便是一沉,再緩緩地抽迴手一看,果然是一片粘稠的鮮血。拓跋珪小心翼翼地翻過任臻的頭,撥開參差不齊的亂發,頭皮上赫然出現一個血糊糊的傷口——這是摔落穀底之際頭部著地,正撞上山石所致,創口極深,幾可見骨,流了一頭一臉的血。


    有那麽一瞬,拓跋珪近乎停止了唿吸。他恐懼地伸手探向他的鼻端——雖然微弱,幸好還有氣息。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無力地跪坐下來,怔怔地望向任臻。


    他記得起當時的一切。最後關頭,任臻狠狠地將他推向岩壁,自己一摔到底…他怎會想不明白任臻的真意?!他竟連死都不願與他一處!他說的再多做的再多,也一點兒都無法衝散他對他滔天的恨意!


    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想死,自然也不想和他一起死。他從一無所有寄人籬下到如今翻雲覆雨為皇為帝,付出的每一天都由血汗生死凝鑄而成,然而在那時候,他竟真地昏了頭一般,半壁江山都成過往雲煙,隻欲與他生不同寢死同穴,可他呢?依舊棄若敝屣!


    拓跋珪悔恨氣惱地腦仁生疼,恨不得就此一把掐死這個教他愛恨兩難的男人!然而伸出手去觸及他的瞬間,卻變成了攙住了任臻的肩膀,猛一使力,將人一翻,弄到了自己背上。


    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將淌進眼中的熱汗悉數眨去——晉軍尚未撤離,未必不會比魏軍更早搜捕過來,此地不宜久留。自己要等候救援,也得先走出這個人跡罕至的深穀!


    拓跋珪左手骨折,腫脹著動彈不得,他隻能像一條野狗一樣四肢著地,背負著任臻一點一點摸索著向外爬去,傷要治,人要活,那就不能困在此處坐以待斃。


    他不想死,也不容許他死!


    豫南一帶在亂世以來便是戰爭頻發,亂兵過處通常劫掠一空,故而此地民眾多以族姓結成塢堡以武力自保,其餘散戶則避入山野,以狩獵為生。


    穀底衰糙橫生,卻又隱隱有一道人為踩出的蹤跡,一路蜿蜒而去,說明距此不遠,必有人跡。拓跋珪單手死死地扶住人事不知的任臻,手爬腳蹬地沿著這若有還無的道走著,半邊身子都已經痛到麻木,吐出的氣息仿佛噴火,這些年來他何曾遭過這樣的罪?可他不敢停下,身後的人沉甸甸的,讓他咬牙切齒地隻能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知走了多久,拓跋珪費勁兒地抬頭看了看天,被白熾的日光閃花了眼,而後腳下發軟,一個趔趄,周遭情景頓時顛了個倒,他身不由己地順著坡勢向前滾去,撲簌簌地蹭起了一地的糙屑枯葉——不好!拓跋珪下一瞬間便意識到了不對,前方是一處早就挖好的捕獸陷阱!他反應極快,一手兜攬住任臻,另一手一把攥住了最近一塊突起的岩石,吃力地向後一看,果然在他們腳底便是一個黑黝黝的土洞,誰知道裏麵為了捕獵猛獸會裝上什麽機關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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