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燕東晉,永為友邦,況且你們如今勞師遠征又群龍無首,我何必在自己的國土上與你們開戰?”謝玄轉向兀烈,冰封一般的眼神出現一絲裂變,“何況,我怎會害他?”


    兀烈頓時語塞,倆人間的種種牽絆,瞎子都看的出,梗著脖子與其僵持半晌,他還是敗下陣來,做出讓步。


    不日,謝玄果然率北府軍簇擁聖駕還都建康,兀烈則領燕軍緊隨其後,數萬人馬浩浩蕩蕩地啟程北上,腳程必定緩慢,但謝玄與所有晉朝有史以來平定大亂後便急於入京秉政的權臣不同,不肯舟車勞頓,每天隻行軍半日必定紮營休整,生怕累著了一般。


    謝玄將任臻安排與自己同車——這乘車駕乃是司馬元顯先前“遷都南下”之時所用,十分闊敞且舒服,正好用來安置病員。


    偌大的車廂在行進中也依然四平八穩,巋然不動,親兵奉進湯藥,謝玄略一點頭,揮手命他退下,而後伸出左手,別別扭扭地執起勺子——他生平沒有伺候過人,何況如今失了一臂更是不便。他費勁兒地舀起一勺,試探地給任臻餵了一口,任臻牙關緊咬,黑褐色的湯水全沖嘴角淌了下來。謝玄趕忙丟開勺,抬袖輕輕為他拭去下頷水漬,定定地望著他出了許久的神,他忽然伸手端起藥碗,悉數潑到窗外——反正跟隨司馬元顯的這班巫醫都是修道精於為醫,如今進奉的湯藥多半不是對症治本的,怕也是煎化了什麽“仙丹”,利用霸道的藥性來激發他的神智醒轉,不吃也罷。


    其實這樣,忘卻煩擾,彼此相對,默然寂靜,也挺好的。


    這個年頭如迅雷一般疾閃而過,謝玄聳然一驚,暗罵自己荒唐,此時聽得簾外響動,有親兵在外稟道:“都督,劉大將軍親來接駕。”


    此處剛到陽湖,離建康還遠著呢,劉牢之卻巴巴地趕來迎接,多半是因曾經黨附司馬元顯而心中不安,想來探探虛實。謝玄收斂心神,恢複常色,吩咐道:“紮營之後,帶他見我。”


    謝玄有意慢待,用完膳才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劉牢之果然是含羞帶愧地親自來請罪了,一見謝玄便雙膝跪地,一張紫膛臉低垂著,看也不敢看這上峰一眼。謝玄輕輕快快地上前彎腰,單手一攬,便將這鐵塔般的壯漢抬了起來,平心靜氣地道:“道堅,不必如此。”


    劉牢之天不怕地不怕,隻是從小就敬畏謝玄,哪怕他現在落了殘疾,腳步虛浮,氣力不濟,精神已大不如前。他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辯解:“當初王大都督起兵,末將並非是不想救您,實在是他欺我出身行伍,百般輕賤,我一時氣不過才投了東海王…”


    謝玄落座,聞言便拍了拍他的肩:“王恭確是有些清高太過,又無軍功,將士們不服他也是有的,何況司馬元顯那時候還是侍中相王,挾天子以令諸侯,原怪不得你。”一句話摘清了劉牢之,他一臉推心置腹的認真神色,壓低聲音繼續道:“何況如今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本帥舍你其誰?”


    劉牢之最怕的就是撥亂反正之後,謝玄會記恨舊事,對他棄若敝屣,自己就失了兵權——謝玄一重掌軍權、穩定會稽局勢,司馬元顯嫡係部隊就悉數投降收編,然而解除武裝還不夠,這些天來,謝玄犒賞三軍後便立時遣散了司馬元顯的“樂屬軍”,讓他們就地返家,充作鄉勇,以便在孫恩來襲之時能拚死保護自己的家鄉。而與此相對的,就是大批曾經效忠司馬元顯的將領被迫卸甲交權,將來隻怕也難逃清算——謝玄善戰,然而對政治鬥爭卻也駕輕就熟。對劉牢之而言,交出兵權就等同摔下巔峰,隻有粉身碎骨的結局,因此聞言便是一喜,喃喃道:“謝大都督賞識!”


    謝玄賞他吃茶,笑微微地道:“你來的正好。朝廷要遷迴建康,江南卻並非太平無事,我看你就直接領兵南下平叛,討伐孫恩去吧。”劉牢之聞言一愣:這是要他交出京畿的衛戍大權讓給劉裕接管了。不過他是素無政治遠見的,一聽有戰可打便覺得南下也好,至少兵權還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大都督遲早還要重用,況且江州又富庶,平叛堪亂,打個一年半載的,不愁刮不出一座金山銀山,便也高高興興地應了,臨走拜別時,他看了從容端坐著的謝玄,忍不住耳語道:“大都督,末將聽說那東海王也隨聖駕迴京了?”


    沒了兵馬的東海王司馬元顯連同其幕僚屬官都被軟禁,一路由北府軍嚴加看管。


    謝玄眼風不動,一點頭道:“自然。”


    劉牢之舔了舔唇:“大都督,斬糙除根啊。”


    謝玄瞟了劉牢之一眼,知道這一貫心狠手辣的老部下是想將功補過,順便送自己的舊主上路,來個死無對證。他一扯嘴角:“他畢竟是帝室血胤,縱使反跡昭彰,但畢竟沒有僭越稱帝,目前兵連禍結的,自當求穩為上,於法於理,都不好殺他。”


    劉牢之張了張嘴,他以為謝玄被司馬元顯軟禁了這麽久,早該恨得咬牙切齒,誰知還是一派從容,口口聲聲憂國憂民的大義凜然,這莫非就是他永遠也學不來的所謂名士風度?“可廢了這麽多功夫,就這麽算了?若全然不治他們的罪,那這次興師動眾的豈非師出無名?”


    “若司馬元顯是老虎,那張法順等人便是爪牙,分裂帝國的罪魁禍首——若將他們徹底剷除,便也夠警懾東海王了。”謝玄低頭啜了一口清茶,順著話風接道,“道堅,你臨行之前,便順便了解此事吧。”


    所謂徹底,便是誅其三族,徹底清洗。


    劉牢之正是急於表功的時候,渾然不覺自己被借作了殺人快刀,忙不迭地一口答應下來。


    劉牢之告辭離去,謝玄抬手掐滅了案頭燭火,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他斂去了麵上從容不迫的笑意,嘴角緊抿,雙眉枯鎖,顯出一絲隱帶頹唐的兇光。


    他現在很見不得蠟燭,每一道搖曳的光影,都仿佛在提醒那段充為禁臠的時光——百日噩夢,每一天都是在折辱他的尊嚴,誰能真地渾不在意、舉重若輕?但他卻不能輕易送他上路,就因為他是皇族、是司馬元顯!


    還有劉牢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又自有親信兵馬,即便他還敬重自己,但將來事有萬一,終究是個難以製裁的隱患。可現在他沒法追究——自古以來,哪有斷臂上陣的大將,自己即便還能運籌帷幄,卻還是得仰仗劉裕與劉牢之等人替他出兵放馬征戰四方,而比起見風使舵的劉牢之,他還寧可提拔立場堅定的劉裕。


    他巨細無遺地思考定奪,腦海裏簡直忙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這麽些天來,他日日如此,不敢讓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鬆懈與空隙。


    因為隻要他閉上眼,靜下心,就會想起他從馬上墜落的瞬間,就會想起自己數月以來暗無天日的絕望——而後他便無可控製自己的憎懼怨怖,這世上有什麽比一個在位當權者失去理智來地更加可怕?他必須藉由千頭萬緒的冗雜事務來讓自己忘懷。


    然而事情總有想無可想的時候,謝玄低頭看著自己僅存的左手,在黑暗中出了許久的神,而後他身不由己地起身,悄悄往夜色之中掠去,沒出多遠,便遠遠瞥見兀烈今夜探望已畢,正從任臻房中走出——因為任臻病重,行軍趕路之時二人同車,但紮營過後,便隻能別處安置,以避人耳目。


    這就是他們明麵上應該有的關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謝玄耐心地等兀烈走遠,這才現身,出手如電地將門口的兩個親兵一招點穴,謝玄像一條鬼影一樣掠進屋,輕車熟路——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掩人耳目地潛入此處了。


    自家地盤,卻要做賊一般,謝玄苦笑了一下,如往常一般在任臻身邊盤腿坐下,不必再偽裝那一派從容不破諱莫如深的名士風度,不必再算計籌謀計較得失——也唯有在他身邊,他日漸紛亂與失控的情緒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仿佛這些天的風風雨雨從未曾有。所以這些天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獨自而來,演一場促膝談心的獨角戲,粉墨登場的,卻終於是他們兩人。


    他轉頭看向昏睡著的任臻,仍有做夢一般的錯覺。慕容垂兵圍長子,他瘋了一般突破封鎖要援救燕軍;而後他中箭身殘,不得已卸職避禍,卻又落到了司馬元顯手中;最後任臻為救他傾國而來,卻失了函穀雄關以及他的愛人——最終落到了這步田地。誰都知道這二人乃刎頸之交,交情卻好到傾國覆城的地步,徒惹眾人側目怨恨,如此種種,像是冥冥中誰也還不清的孽債。


    謝玄在慘澹而微弱的月光下凝視了他,輕聲道:“你可知我在人前為何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對你?”明知對方此時無知無識,他放心而直白地自問自答:“我心中有鬼。”


    這話在平時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所以謝玄掩耳盜鈴一般掩去了任臻的耳目,火熱的掌心下是被秋風浸染的冰涼肌膚,謝玄傾身逼近了他,平淡冷靜地,呢喃一般地道:“其實你這樣也很好,至少不會為了旁人傷心失常。”這話甫一出口,他自己便打了一個寒顫,自覺有點變地像司馬元顯一般魔怔——他的清高他的風度,端足三十年,卻是一朝喪盡,被囚禁折辱了三月有餘,他縱使從未自暴自棄,卻怎會全然不留創傷?


    若任臻清醒著,那麽他也須得強撐下去,做個他眼中一如往昔的謝家寶樹,然而現在,他在天下所有人勉強都要偽裝,唯獨在他麵前,大可不必了。


    謝玄俯下身,猶豫片刻,末了還是隻將唇淺淺地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隔著自己的血肉,他吻上了他曾經燦若星辰的眼眸。


    手心裏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謝玄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掀開左掌,果然任臻昏昏沉沉地眨動眼睫,像是清醒的光景。謝玄一顆心砰砰直跳——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吻喚醒了他!然而強斂心神,他又恢複成了從容端鎮的謝都督,低聲道:“醒了?”


    任臻緩緩睜眼,卻是似醒非醒,眼底還是一片混沌,朦朧中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黑發披肩眉目如畫的俊美男子半晌,忽然費力地抬起手,輕輕地將他拽向自己。


    在謝玄還不及思考或反應的時候,任臻已微仰起頭,顫抖地吻上他微張的唇,發出一絲哭泣般的慨嘆:“子峻…子峻。”


    太好了,原來種種悲訊,都是噩夢一場。這十年來我們聚散離合,愛恨糾纏,都挺過來了,有什麽誤會災厄解不開闖不過?我們正要相守一世,你怎會有事,怎能有事?!


    謝玄打了個劇烈的寒顫,他輕輕地推開他,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地開口道:“任臻,姚嵩死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是慕容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雲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雲暮並收藏我不是慕容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