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父已死,何不早歸!”


    慕容垂是鮮卑戰神,後燕軍民心中不倒的豐碑,這區區八字,如一陣颶風,吹出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安、恐懼與慌亂。


    奉慕容垂之命隨軍的“國師”曇猛和尚感受到了這蔓延而開的不祥氣氛,開始勸太子退兵。慕容寶本就對沙門佛道不屑一顧,又知曇猛與慕容熙頗為交好,自然不肯聽他這一句話而將前功盡棄,反而斥道:“大戰在即,豈有因敵軍散布幾條真假難辨的不利消息就要退兵?再有傳播此等不實謠言的一律以擾亂軍心之罪問斬!”他率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出塞迎敵,若不把拓跋珪徹底擊潰自己有何麵目迴中山繼承皇位?!


    曇猛隻得閉口不談,然而在軍中,流言卻依舊不止。更嚴重的是,這十萬大軍之中,稱慕容垂為“父”的不止一個太子慕容寶。


    慕容寶在軍事上的柔而不決、虛耗時日引起了軍中親趙王的一些將領的不滿,他們以為慕容垂當真已經駕崩,決定陣前兵變,除掉儲君,推舉趙王慕容麟為下一任的後燕皇帝。後來計劃泄露,慕容寶立即行動,果斷處死了所有參與其間的大小將領。


    慕容麟聞訊之後,痛哭流涕地到慕容寶的帥帳之中請罪,稱自己全不知情,完全是那班手下自作主張死有餘辜雲雲。


    慕容寶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弟弟——慕容麟一貫支持自己,他也根本沒把這個早就失愛於父皇的弟弟放在眼裏,隻是想利用他在軍中的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罷了。然而他怎麽就忘了呢?慕容麟天性涼薄,當年為求一己之利,能屢次出賣自己的父兄,而如今這九五至尊的皇位不正是全天下最沉重的一份利益麽?隻要除了自己,他慕容麟也是成年皇子,挾十萬大軍返迴中山,誰敢不認?!


    他躬身扶起慕容麟勉強一笑:“孤都已詳細審問過了,確然隻是那些小人犯上作亂,貪圖擁立從龍之功,四弟事先既一無所知,孤豈會怪罪?你我兄弟同心,最重要的便是打贏這場戰——不知如今態勢,四弟認為我軍應當如何?”


    慕容麟抹幹眼淚,誠懇地道:“殿下幹綱獨斷,早有謀算,臣弟資質愚鈍,惟殿下馬首是瞻,死而後已罷了,豈敢發號施令?”慕容麟掌兵多年,驍勇善戰,實戰之時豈會當真不知何去何從隻能聽命?這番話自然是為了叫慕容寶對他放下心防,實則心裏卻道:若非占著出身,這儲君之位又怎會輪得到你做?你敢一口氣殺光了我的親信大將,那便看看真離了我們,太子殿下如何決勝沙場!


    兄弟倆自此心生嫌隙貌合神離,老成持重的範陽王慕容德是慕容垂的弟弟,自不肯淌這奪嫡的混水,明哲保身尚且不及,益發袖手旁觀不肯多話。兩軍隔著黃河又僵持月餘,慕容寶接到了一封自中山輾轉而來的密函,已經被揉地破破爛爛的信紙上沒有署名,唯有兩個大字“速歸!”慕容寶認定是被自己留在中山的封懿傳遞出來的的消息,看來慕容垂病危並非空穴來風,甚至有可能已經駕崩!又想到身邊不懷好意的慕容麟以及中山城內大大小小的王爺們哪個都不是善茬,猶豫再三,終於下定決心撤軍迴國。


    十月二十五日,後燕軍隊在夜間燒毀所有戰船,悄悄拔營撤退。慕容寶身邊親信大將提議派兵斷後,以防拓跋珪渡河追擊。


    慕容寶急於迴京,又恐自己手上的人馬少了,撤軍途中會為人所趁,當即拒絕:“尚未立冬,黃河上隻有冰棱而不曾冰封,拓跋珪戰船又不夠,等他伐木造船,再一撥撥地渡過黃河,我軍隻怕已到中山了!”


    燕軍於是大舉撤退,連偵騎都不派出一個。然而過了短短七天,北風驟然而至,黃河提前冰封!拓跋珪率眾臨河,微微勾起唇角:“天亡慕容氏!”當即點起兩萬精銳騎兵便要踏馬渡河,叔孫普洛以為兩萬騎兵追擊對方近十萬大軍過於冒險,而且黃河剛剛封凍,冰層太薄,重甲騎兵難以過河,不若再等數日。


    拓跋珪聽罷,轉向沮渠蒙遜:“你覺得呢?”


    蒙遜哈哈一笑,飛身上馬:“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亡命之徒,大將軍敢,我沮渠蒙遜難道會怕?”


    “好!”拓跋珪斷然下令,“兩萬精兵解甲輕騎,隨我渡河追擊燕軍!”


    就看看這天道,會不會再站在我拓跋珪這邊!


    燕軍一路東撤,退至參合陂,陂西有山名蟠羊,因北風忽起,天氣陡寒,烏雲如堤,迫人而來,著實不利於夜間行軍,慕容寶便下令在山陰處背水紮營,暫避風雪——過了參合陂大軍南下,過了馬邑便算又踏進了後燕疆域,入塞之後便徹底安全了。


    兵疲馬困的燕軍經過一路疾行,巴不得能徹底休整一番,當即歡唿一聲,埋營造飯,國師曇猛在炊煙裊裊中登臨蟠羊山,在暮色蒼茫之下舉目四望,軍營四麵是浩淼寧靜的參合陂湖水,湖麵因霜雪嚴寒而泛起了一層輕煙似的薄霧,白茫茫的一片水氣使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明,就連腳下起伏綿延的蟠羊山,都隻剩下隱約的灰影。他憂心沖沖地迴營拜見剛用罷晚膳正在泡腳的慕容寶。


    嬌生慣養的太子殿下此行已經吃夠了苦頭,難得能鬆泛一下,又被不速之客打擾,臉色便很是難看,聽曇猛又在危言聳聽,說什麽“邪風突起,黑氣聚雲,尾隨東來,覆臨軍上,乃大兇之兆”,便不耐地道:“我軍已經走了十餘天,一路風平浪靜,拓跋珪就是插了翅膀也追不上!”曇猛再三勸說全軍開拔,不可在這背靠群山、三麵環水,易攻難守之處紮營。


    慕容寶被說地煩了,一腳踢翻木盆,發火道:“三軍已經安頓下來,哪有因為你一句捕風捉影之辭就嚇地連夜遁走的道理?!”一旁隨侍的慕容麟也怒斥道:“以殿下之神武,軍隊之強盛,足以橫掃大漠糙原,拓跋珪何敢遠來!和尚莫要再妄言驚眾!”


    曇猛苦勸不得,黯然離開,慕容麟追出帳外,道:“和尚往哪裏去?”


    曇猛頭也不迴地低聲道:“往無人處誦經去——超度這八萬將死的冤魂。”


    慕容麟心中一動,聽身邊的親隨皺眉罵道:“這和尚說話當真晦氣!難怪太子如此不喜。”他撇過頭,示意他跟著曇猛,親信驚道:“殿下難道信這和尚的話?”慕容麟眯著眼道:“曇猛深受父皇禮戴,未必當真浪得虛名,傳令左右,今夜都給我警醒一些!”親信遲疑地道:“那太子那邊…”


    “不必理會。拓跋珪會不會追來還是未知之數。”慕容麟冷笑道:“何況太子殿下人中之龍,自有天佑,不必我等護衛也必能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然而曇猛似乎當真是多慮了。長夜將近,殘月欲墜,後燕軍的營地裏仍是一派寂靜,所有人都沉沉地做著歸鄉的美夢。


    直到一雙手撥開枯萎的衰糙,鷹隼一般的利眼居高臨下地盯住了山腳下後燕軍隊的百裏連營——拓跋珪率領兩萬精騎,拋棄輜重日夜兼程,終於在今日黎明之前趕到蟠羊山,咬上了燕軍!他下令士卒人銜枚,馬裹蹄,潛伏上山,掩覆燕軍,悄無聲息地在他們頭頂上張開了天羅地網。


    軍營中篝火燃盡了最後一點餘燼而徹底地熄滅,營寨之中死一般的寂靜被山頭那聲刺耳悽厲的號角猛地撕裂!數以萬記的幽影鋪天蓋地地從黑黝黝的蟠羊山上唿嘯而下,馬嘶聲砍殺聲如驚濤駭浪一般席捲整個山穀!


    兵法有雲:居高臨下,勢如破竹。拓跋珪的兩萬騎兵在拂曉之際對八萬的後燕士兵展開了一場慘烈的屠殺。不少燕軍剛自迷糊睡夢中驚醒便被撲麵而來的馬刀削去了頭顱,斷臂殘肢伴隨著瓢潑血雨將曾經祥和寧靜的參合陂化作人間地獄。


    燕軍被這肆意衝殺給擊潰了鬥誌、嚇昏了頭,慌不擇路地朝唯一沒有敵軍出沒的參合陂奔擠而去,湖水結冰,卻光滑薄脆,遠未凍實,哪堪人撞馬踩奪命奔逃?隨著一道道不祥至極的破裂聲,落水聲,慘唿聲,更多無處可逃不成建製的燕軍被屠刀驅趕到了湖邊,被迫跳入冰水,壓死溺斃者不知凡幾,整個湖麵沸騰開來,成為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敵軍速度之迅猛,此間戰況之慘烈,叫已少有防備的慕容麟都驚呆了,他望著亂成一團哭爹喊娘的後燕軍隊,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這場戰,勝負已定,或將成為後燕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敗戰!一顆斷頭飛來,砸了他一身紅白穢物,慕容麟這才迴過神來,在人仰馬翻之中他斷然喝命副將:“傳令下去,我軍先行撤退!!!”


    副將一愣:“可太子殿下還陷在亂軍之中!”


    慕容麟抽過一鞭,厲聲道:“太子貽誤軍機以致大敗,難道還要我們全軍覆沒來陪葬麽!再不走,你我都要埋骨異鄉了!”


    慕容麟果斷調轉馬頭,抽身而退:“慕容寶,你若是死在拓跋珪手上,倒也算死得其所!待到地府,在再向父皇請罪去吧!”


    天色已明,殺聲漸息,偌大的參合陂已被層層疊疊的屍體擁堵塞滿,剩下的五萬後燕士兵繳械投降,被縛住雙手,成行成列地跪在岸邊,直麵著自己戰友支離破碎的屍體。


    隨著一聲雀躍至極的歡唿,廝殺盡興的士兵們紛紛跪下,向自己英明勇敢的主帥頂禮膜拜:“大帥戰無不勝!”


    “大帥萬歲千秋!”


    拓跋珪輕一揚手,全場皆靜,他飛身落馬,牛皮軍靴一聲一聲地踏在雪地上,聽在麵如死灰的後燕俘虜耳中有如催死的閻羅之音——他們曾經是北國中原最強悍的一支勁旅,曾經在慕容垂的領導之下攻城拔寨攻無不克,何曾想過今日待宰羔羊一般任人魚肉的境地?


    拓跋珪嘩啦一聲撕下被鮮血浸透的披風,隨手擲開,手中長槍重重一拄,沉聲道:“沮渠蒙遜,是你放走了慕容寶?”


    沮渠蒙遜全身也殺地如血葫蘆一般,麵上卻依然帶著狡黠而殘忍的微笑,他並不否認,堂而皇之地一點頭,拓跋珪一擰眉,霍然轉身,上前拎起他的衣領,咬牙道:“你敢違抗軍令?!”


    蒙遜按住他的拳頭,哼笑道:“參合陂之戰以兩萬勝八萬,大將軍足以青史留名。可惜叫慕容麟一部搶先突圍而走,無法克盡全功。所以我才先斬後奏,放走了慕容寶。”


    拓跋珪神色爍動,瞬間迴過味來,鬆手道:“慕容麟想借刀殺人?!”


    蒙遜一扯嘴角:“慕容垂沒多少時日了。放一個威信掃地的儲君大敗而歸,再找他的弟弟算帳,鬧地兄弟鬩牆不可開交,我們再長驅直入,摧枯拉朽,豈不是一樁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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