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輕視拓跋珪後生晚輩所以不屑迎戰?姚嵩輕一搖頭:“慕容垂知己知彼方百戰百勝,不可能如此驕橫——隻有一個可能,他無法出戰!”


    任臻心裏一動:“慕容垂病重?”可若果真如此,中山必定大亂,他們安插在敵都的眼線怎會毫無消息傳來?姚嵩則篤定道:“後燕看似人才濟濟大國泱泱,實則派係林立,各有盤算,整個國家的安危興亡全係慕容垂一人,慕容垂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一定會封鎖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穩定人心——所以,慕容垂不是不想戰,而是不能戰!”


    任臻大步流星地走到沙盤前,枯眉凝思半晌,忽然拍案道:“燕軍精銳已悉數被慕容寶帶往漠北,其他地方的軍備想必就相對薄弱,東晉北府軍已依約過江攻打河南,既如此,我便同時發兵,進攻河北直取鄴城!隻要鄴城一下,後燕的賦稅富庶之地便悉在我手,便等於斷其後路,屆時再與河南的晉軍合兵一處,北上夾攻中山!”


    鄴城乃前燕故都,這麽多年來都落在並非嫡係的慕容垂手中,若能一舉奪迴,自然可在聲勢上壓過敵人。可也正因如此,後燕防守鄴城的兵馬也絕不在少數。姚嵩顰眉道:“鄴城乃後燕副都,守將乃遼西王慕容農,在慕容垂諸子中也算一等一的將才,咱們的主力部隊還沒撤迴關中,誰能遠征河北?”


    “就是因為現在叔明的驕騎軍還沒迴來——就算迴來,驕騎軍勞師遠征總也要休整一番,才堪作戰,所以慕容垂才更斷定我們沒有餘力此時在中路對他們宣戰——我要的就是他放鬆戒備的一刻!”


    “你…你要親征?”姚嵩愣了一下,這計策確然膽大妄為卻不失出奇製勝之處,隻是一想到任臻又要帶兵出關,他便直覺地想要反對,“你說事不宜遲兵貴神速,可兵馬未動糧糙先行,如今才剛剛開春,各地徵集的軍糧還未及匯總過來,如何調配大軍?”


    任臻道:“你的均田製在境內已推行數年,東征途中各個郡縣各個塢堡皆存有餘糧,我行軍途中可一併籌措,又有何難?戰機轉瞬即逝,待叔明還軍關中,慕容垂必也做好了準備,再打就更添難度了。”


    姚嵩往日運籌帷幄也是從不因循守舊,一貫奇招迭出,此時卻不知怎的心煩意亂,總覺得過於冒險,但他更知道任臻的性子是拘不住的——天下有哪一個皇帝,龍椅都沒坐幾天,成日裏南征百戰,東行西遊的?


    似猜出了姚嵩的心意,任臻忽而握住了他的雙手:“子峻,因為有你,我才敢放手一搏;隻要有你,長安便萬無一失。此役至關重要,若能得勝,中原一統,十年之內便不起幹戈——所以我想速戰速決,此後便可常伴左右不再分離,可好?”


    姚嵩怔了一怔,首先想到的便是——難道任臻隻想統一中原而止步長江,不欲揮師南下,收複江東?又或者說,至少是不願在那個人還在晉為將的時候,與他兵戎相見?


    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姚嵩微微一笑,點下頭去:“好。”


    任臻雷厲風行,點兵五萬出函穀,沿黃河東征後燕,一路上攻城拔寨,勢如破竹,不出三月,原屬後燕的晉城、長子、潞川相繼告急,西燕軍隊挺進漳水,與鄴城隔河相望。


    與此同時,東晉軍隊也過江北上,由彭城、京口兩路出擊,先後攻占河南滑台、南陽,許昌城守將不戰而降,東晉兩路大軍會師許昌,稍事整頓,即進軍洛陽。


    當是時,除了北路軍拓跋珪的十萬兵馬與慕容寶的八萬步騎廝殺雲中戰局不明之外,後燕國山西河南一帶大片領土相繼淪陷,慕容垂出生入死打下來的偌大一個後燕國,已然狼煙處處,千瘡百孔。


    就在所有人都誤以為慕容垂當真病入膏肓無法顧及國事之際,鄴城城門大開,三萬龍城精騎遮天蔽日一般雄赳赳氣昂昂地開赴前線,與西燕軍隊隔漳水列陣而峙,統帥三軍的正是本應臥床不起的後燕開國皇帝慕容垂!


    一時眾將皆驚且懼,原來慕容垂這些時日的隱忍,皆是為了調遼東龍城軍入中原參戰——任臻做了這麽些年慕容燕國的皇帝,從無數典籍上看到過龍城軍的威名,自然知道這支發祥於白山黑水間的彪悍軍隊——當年慕容氏不過是鮮卑族棲息在龍城這個彈丸之地的一個小小部落,就靠著三千龍城衛血戰經年,最終一統遼東揮師南下,占據了半個中原建立了前燕帝國。所以後來的曆代燕帝皆以龍城為“龍興之地”,更是大大擴張了龍城衛的編製,千錘百鍊之下的龍城軍也長期駐守遼東,算是為忙於中原爭霸的燕國留一條後路——前秦滅燕之時,若非當時的皇帝、慕容沖的皇兄慕容暐舉措失當,調龍城軍東征高句麗,造成後繼無力退守無路,隻怕前燕並不會那麽輕易就被苻堅吞併。


    慕容垂當然不是亡國之君慕容儁。


    任臻也從沒天真地以為慕容垂會坐以待斃,放任他們長驅直入。


    兩軍前鋒稍有接觸,西燕軍隊就體會到了龍城軍的強悍戰力,再加上他們的統帥乃是鮮卑的不敗戰神慕容垂,西燕軍不敵,任臻鳴金收兵,率部退至漳河以西。


    這是西燕軍隊主動出擊以來,任臻的第一場敗績。


    此役敗而未潰,本無傷大局,然而任臻巡視軍營,卻發現士氣低落軍心渙散,一改往日果銳——蓋因燕軍上下對慕容垂與龍城兵的畏懼與忌憚與生俱來,如此先入為主,焉能翻敗為勝?任臻隻能一麵整肅軍隊,一麵率部繼續後撤三十裏,屯軍台壁,築圍牆、廣積糧,護以精兵,以為持久之戰。


    東晉方麵也立刻注意到了這個轉捩點,主帥謝玄立即停止進攻洛陽,轉道北上,駐軍軹縣,此地雖小,卻是晉豫冀三省通衢之地,乃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一處絕佳隘口,也在無形之中壯大了紮營晉南的西燕軍隊的聲勢,同時對駐紮於漳河東岸的慕容垂增加了威懾之力。


    為提高士氣振奮軍心,任臻三五不時地派小部渡河,滋擾宣傳,聲稱自己才是承繼燕國的正出嫡係,“吳王慕容垂乃是僭越稱帝,望鮮卑子民撥亂反正棄暗投明”雲雲,然而如此月餘,後燕軍隊紋絲不亂,嚴陣以待。在嘆服慕容垂治軍馭下之餘,任臻自己也知道他的宣傳攻勢還是比不上慕容垂的不敗傳說與龍城軍的赫赫威名對己方的壓力,最好的攻心之策其實是祭出傳國玉璽——“慕容沖”不僅是燕國帝胤正統,更是天下共主明君,如此一來,敵我聲勢必定逆轉,他便可一鼓作氣突破漳水挺進鄴城了。


    然而任臻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拋出這個殺手鐧——他顧及的是他的盟友——東晉自詡天朝上國,偏安江南多年便也罷了,若連傳國玉璽都落入“胡人”之手,還昭告天下,自然大傷顏麵,就連謝玄心中也隻怕會因此更加不快。


    慕容垂將手中的檄文一把擲地,忍不住重咳數聲,左右親隨忙奉上茶湯,慕容農親自送到慕容垂麵前,他知道父皇最忌諱的就是西邊那位自詡嫡出正朔,十餘年前被困在長安的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親口承認的皇太弟,自己即位稱帝,再怎麽說都不如他來的名正言順。因而便小心翼翼地勸道:“父皇英明神武,運籌帷幄,一擊便大挫敵軍銳氣,慕容沖那小子龜縮於台壁不出,就會寫些胡說八道的話蠱惑人心,此等雕蟲小技焉能撼我軍威?”慕容垂一麵掩嘴咳嗽一麵擺了擺手,慕容農等將一發噤了聲。


    龜縮台壁,懼戰不出?慕容垂心知肚明,慕容沖暫退絕非隻為了當日的一場小敗,而是要穩紮穩打徐徐圖之,要和他這麽個向天借命的老人打持久戰!他本想借慕容沖一路連勝後急於求成的驕橫心態,在他壓上主力強攻漳河之際半渡破之,一舉擊潰禦駕親征的西燕皇帝,則三路大軍夾攻後燕的困局或可解之,誰知慕容沖竟不冒進不衝動不上這個當!他轉動渾濁的眼珠,忽然看向一直隱在人後一言不發的幼子慕容熙:“熙兒…你說,若我軍轉攻軹縣的東晉軍隊,慕容沖當真會立即分兵相救?”


    慕容熙排眾而出,微微勾起唇角:“不止分兵,兒臣篤定燕帝會親自率軍離開台壁,援救謝玄。”


    “無稽之談。”遼西王慕容農當即嗤之以鼻——他倒非太子慕容寶一黨,隻是素來知道自己這異母弟弟除了風花雪月對軍政大事一概不理,怎說的出什麽高見,“西燕東晉雖因益州之事而結盟,但聯軍分屬兩國,互相提防或許有之,豈有棄自己大營於不顧傾囊而援的道理?”


    慕容熙並不搭腔,隻是抬眼看向在座唯一能最終決策的慕容垂。


    良久之後,慕容垂緩緩開口道:“依熙兒所言,農兒率龍城軍一部轉向軹縣,佯攻謝玄的北府軍,朕則率餘部直取台壁!”


    慕容農大驚:“父皇,此舉未免太過冒險——台壁駐有西燕虎賁軍的五萬精兵,萬一慕容沖沒有上當分兵援救謝玄,您就會身陷重圍——”


    慕容垂一抬手,拄著天子劍沉沉站起:“兵法有雲,置諸死地而後生。朕雖老,叩囊底智,竭以取之,終不留此禍以遺子孫也!”(注1)


    任臻坐鎮台壁大營,表麵上按兵不動,實則嚴密監視對岸駐守沙亭的慕容垂所部,無論前鋒大軍慕容農如何挑釁,任臻皆嚴防死守,概不出戰——他篤定慕容農也不敢貿然衝擊重兵設防的台壁大營,既然打定了以時間換空間的持久戰,他就要等到一個後燕軍隊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有利戰機。直到有一日,任臻接到戰書,卻是慕容垂親筆,請與一戰。


    同為一國之君,又實有叔侄之名,任臻不敢大意,披掛齊整,縱馬揮軍前進,至漳河邊他攬轡舉目而望,但見對岸的後燕軍步騎萬千、扯地連天,馬蹄縱踏間掠起了半空高的飛揚塵土,烏壓壓的一眼看不見盡頭。唯有居首的一麵鎏金大纛下,眾將團團簇擁著中間一人,金盔金甲,赫然便是後燕成武皇帝慕容垂了。


    任臻沉思片刻,忽然招來偵騎,命其察探後燕全軍動向,不一會兒斥候迴報——慕容垂的中軍嚴陣以待的同時,遼西王慕容農率龍城軍向西南方向進發。


    西南?軹縣?任臻恍然大悟又隨即驚出了一身冷汗——謝玄的一萬北府軍就駐紮在沙亭西南的軹縣!慕容垂是派他的得力幹將慕容農繞道河南,先打謝玄一個措手不及,而後再從軹縣北上,自後方包抄台壁大營,與正麵戰場的慕容垂所部夾擊破陣!他急忙撥馬迴營,點齊兩萬人馬,便要離開大營,親自帶兵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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