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出手相助之人聽了這威脅,隻是懶洋洋地道:“諸位在此高談闊論的確是閑事一樁,與我無關,但你們如此咄咄逼人未免過分了些,在下眼未盲耳未聾,無法袖手旁觀——司馬郎君已問罪孫家,蓋棺論定,事後可有說要行株連族滅?既無,那孫恩非孫泰親子,何罪之有”


    寥寥數言竟讓謝玄渾身一震,不自覺地擰起眉來。


    眾人被搶白地無言以對,倒把怒火全轉到了後來之人的身上,攻殲謾罵:“你這胡人無知愚昧,知甚是非黑白!”


    “胡人雜種也敢妄議天朝國是,在我大晉國都大放厥詞!?!”


    你言我語地很快將這場爭執轉到了民族優劣之上,東晉立國百年,曆代北伐不止,卻多是勞多功少,反靡費許多人力物力,對占據中原的五胡政權自是心懷怨恨,這些東晉官宦人家的公子們上陣殺敵收複中原或許不能,言辭鋒利地指責譏諷一番卻是大易,直到那被圍攻之人一聲輕笑,言簡意賅地終結了這場口誅:“難怪建康有句名言’想做名士,不必有奇才,隻須三樣——常無事,痛飲酒,敢狂言‘。”話音剛落,那男子氣定神閑地排眾而出,一襲武袍長身玉立,卻果然是多日未見的任臻,此刻直直地朝這處角落看來,謝玄避之不及,目光與他正撞在一處。


    出乎意料的是任臻隨即便淡然地將視線轉到了王恭的身上,朝他遙遙一拱手:“王大人,在下所記可有疏漏?”


    王恭頗有些不自然地趕緊答禮————這話正是他年少輕狂之時的醉言,旨在奚落城中人人都想做名士的現象,不承想此刻被任臻丟出來做了護身用的擋箭牌。


    但此刻被點名了就不能對此事置之不理,王恭迴過神來,趕緊出言喝止:“住手!爾等家門教養,豈可不知國家法度?!還不退開!”他雖“被迫”受了任臻重禮巨款,但與王國寶不同,他對任臻忌憚之情或許有之,結交之心則從來沒有,但此時情勢微妙,他不得不出言相助任臻——魏晉以來,入仕皆以九品中正製為準繩,上品高位都被名門望族占據,而眼前這班錦衣華服的少年們,都不過是些出身中低等士族的小官微宦,自然不知道任臻身份。須知區區一個燕國副使固然算不得什麽,但在兩個慕容燕國拉鋸中原,先後遣使都欲拉攏晉朝的時刻,朝廷尚未正式表態,若因得罪了任臻而使燕帝慕容沖誤會了什麽那就茲事體大了。


    王恭在建康成名已久,當即便有些眼尖的認了出來,驚道:“真是中書令王大人!”周遭人等頓時都是一靜,隨即當真乖乖散開——要知道東晉門閥首推四大豪族,而王謝子弟公認江左風華第一,王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時人贊其“濯濯如春月柳”,除此之外王恭還出了名的眼高於頂,傲氣十足,對門第低於他的無論官居何職都不屑一顧,在文臣武將中固然人緣不佳,但是在民間卻不知有多少士人想學他這天生的名士風範。


    似早已料到王恭會出手,任臻方才連一點兒反抗都懶得做,此刻才慢悠悠地分開人群,信步走到王恭麵前,微笑著又躬身做了一揖:“多謝王大人為在下解圍。”


    謝玄離他近在咫尺,卻感受不到他眼神中分毫的熱度,就連往常見他時那種玩世不恭的痞意都蕩然無存,仿佛他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謝玄雖一直沉默,但旁人豈能真地忽視了他?能與王恭同坐對酌的又豈會是無名之輩,這青年雖麵生的很,但姿容俊美地有如芝蘭玉樹一般,若不是那一手創建北府奠定江山的謝家家主謝玄又是何人?似要證實眾人心中的疑問,任臻此時才轉向謝唇邊勾起一絲冷淡的笑意,有禮卻漠然:“見過謝都督。”


    “真是謝帥!”人群中霎時隨之沸騰起來,誰都想結識名滿天下的謝家寶樹傳奇——若王恭是士族的偶像,那謝玄便是東晉的傳奇,二人聯袂出現當是何等罕見!


    看著激動的人們一哄而上,任臻聳了聳肩——原來古人也追星,粉絲的狂熱指數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轉頭抽身,目光卻不期然地與人群中的謝玄再次相對,任臻沖他略一頷首,眼中則是死水一般的平靜無波。


    下一瞬間,他便藉機頭也不迴地脫身而去。


    身後的酒肆頓時人聲鼎沸,早已沒了清談的氛圍,估計全找王謝二人合影要簽名去了。任臻輕輕鬆鬆地領著孫恩穿街過巷,心裏卻惡狠狠地開始腹誹謝玄:丫就是一順杆兒就爬的蛇!那夜為了救他脫困,不得已陷害平日對他稱兄道弟的司馬尚之,誰知謝玄剛一脫線,就能與王神愛串通在宮中布下連環局,借關司馬尚之禁閉來狠狠敲打了司馬元顯,又令征丁入京之事無人去辦而被迫擱置,堪稱釜底抽薪之計。虧得自己還鞍前馬後擔驚受怕,估計這小子藥效沒退還發著春呢心裏就想著明天怎麽算計元顯那班人呢。徵召“樂屬”之事若不成,連帶他的計劃都將成為夢幻泡影——來誰說謝家寶樹超然物外的?和他叔叔一樣都是善算伐謀的玩弄權術的高手。自己這遭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想簡直是得不償失。


    任臻愈想愈不平衡,表麵上卻一點端倪不露,繞了許久他確信無人跟蹤之時方才對孫恩拱了拱手,微笑道:“兄台難得迴到建康,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孫恩在後麵色陰沉,卻不答話——孫家得罪司馬元顯而被滅門,他連棲身落腳之處都無,在建康城朝不保夕,哪裏還能“打算”什麽?!似看出了他的憂懼,任臻熱情地道:“不若與在下下榻一處,也好有個照應?”


    任臻在有心結交某人的時候,那嘴臉是無比和善的,誰知孫恩一口迴絕,一臉不信任的冷酷神色:“不必了,晉廷既不容我,強留又有何用?在下在揚州還有不少故舊,自可前去投奔。”


    任臻最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強摘的花會蔫,便也點點頭表示理解,又贈送了此人一些川資,目送他朝城門走去。他在原地佇立了片刻,忽而低聲吩咐左右道:“跟上孫恩,小心保護,一路送他安全抵達江州。”


    虎賁衛領命而去,任臻這才轉過身來,獨自迴走——他本隻是想在瓦官寺周遭走上一走,了解虛實兼探訪民情,沒想到會遇見孫恩,王恭乃至謝玄——依他的本性,無利不起早,孫恩若隻是無名小卒他或許還真不會多事出手去救,但他是被司馬元顯滅門的孫泰後人,與司馬氏堪稱深仇大恨,若救他一命,那之後的事情可就有無限可能了——


    每一個對東晉當朝者心懷不滿的人都可以成為西燕將來的盟友、東晉隱藏的敵人。星星之火有時隻需借上一點風勢,便足可燎原。


    這個道理他懂,謝玄更懂,所以他怎能不橫刀出手,未雨綢繆?


    他氣哼哼地踢開路上咯腳的石子——就算以後此人無用,噁心噁心九霄雲外的謝都督也好。


    “幼度?”王恭好容易打發走了無關人等,攜謝玄“逃出”酒肆,迴頭卻見他神色微異,便開口喚了一聲。


    謝玄這才醒過神來看向王恭,眼中還殘留著幾分怔然。


    “任臻此人麵帶春光胸有城府,是個笑麵虎,從不顯山露水得罪人。”王恭不解道,“那孫家我倒是聽說過,中低士族罷了,當初不過是靠些道家秘術取悅於宗室豪門才得了個太守之位。任臻關中人士,與孫恩素昧平生,何必這麽大費周章地去結交已經倒了台的孫家?”


    謝玄垂下雙眼,將話題轉開:“司馬元顯遷丁入京籌建新軍之事受阻,必不會善罷甘休,任臻等人為促使司馬元顯與西燕結交也定有後著。我們不得不防。”


    王恭斟酌著問道:“幼度之意,是傾向於與後燕慕容垂結盟?”


    “慕容垂英雄暮年,趨於安定,又是胡人之中少有的信義之輩,名聲比那…那慕容沖好地多了,如今他又以送曇猛大師東來弘法為名與晉結盟,滿朝文武自然多贊成與其同盟。”謝玄輕一擺手,“但事實上,兩燕無論誰得了中原,下一步就是與我朝開戰,統一天下,就如當年的苻堅大帝——這也是大勢所趨。”


    王恭悚然一驚,江左民風柔糜,禁衛軍、地方軍皆無戰力,不堪一擊,唯有募兵而成的北府軍可堪一戰,然而北府之中自大將劉牢之而下,驕兵悍將比比皆是,軍中有謝玄一日自然相安無事,若無,則遲早自稱派係不服朝廷調度,所以無論司馬元顯怎麽爭,謝玄都不敢如當年謝安一般放權於宗室,這才造成了如今朝上將相不和分庭抗禮的局麵,若與上下一心舉國皆兵的燕國交戰,豈能討得好去?“難道就沒有解決之道?”


    “隻能拖罷了。”謝玄苦笑道,“暫居下風的西燕一定會再加籌碼,你我隻能見招拆招了。”


    二人議定,分頭告辭,謝玄卻並未迴府,他招來心腹,密語數句,命他立即帶兵出城追捕孫恩。誰知那心腹還未出十步遠,便被一尺劍鋒攔住了去路,一步步地被逼了迴來,隨即便被一記手刃劈昏在地。


    謝玄擰起濃眉,冷冷地看向來人:“任副使光天化日之下傷人,視我大晉王法為何物?”


    “謝都督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又視大晉王法為何物?”任臻吊兒郎當地笑著將龍鱗匕收迴袖中,笑意卻不達眼底。


    謝玄眸色一暗,知道任臻已猜透了他下一步棋——五鬥米教源遠流長積威日久,在民間本就頗具煽動性,孫家世代傳教,於貧苦大眾之中素有號召力,所以司馬元顯才幹脆誘殺孫泰防患未然——若是他在位執政,隻怕也會做出同司馬元顯一樣的決策——如今這孫恩家仇在身,三吳一帶又多信眾,若得契機登高一唿隻怕難以善了,而明眼人都看的出,表麵上繁華和平的東晉萬萬承受不了任何一場內亂兵災了。


    方才大庭廣眾下他也不能去為難孫恩這個窮途末路之人,但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他焉能不斬糙除根?


    看出他神色中的懊惱之意,任臻施施然道:“不過隻怕你此時出手已是遲了一步,孫恩一路南行腳不沾地,已經走地無影無蹤,縱使謝都督脅生雙翼也追他不及了。”


    “任臻,你非得與我作對?”謝玄咬牙切齒道,任臻則冷哼一聲:“謝玄,我說過你我如今是敵非友,與你作對又如何?!今次不過是個警告,莫要以為你算無遺策,能永遠贏下去。”他望進他的雙眼之中,森然一笑:“我不會再輸你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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