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嘆謝玄那般超凡脫俗的人物,在此道上卻也不免流於俗套。


    第123章


    台城宮牆之角,人跡罕至之處,悄無聲息地停著一架馬車。夜色中忽然傳來幾聲飛鳥驚鳴,隨即是兩道黑影縱躍而出,掠進馬車之內。


    駕車之人訓練有素,立即一扯馬韁,粼粼馳入黑暗的宮道之中。任臻一麵暗中勻氣一麵耳聽八方地警戒著周遭環境——這接應的馬車自是先前叫兀烈備下的——誰都知道東晉皇宮之中的禁衛軍都是自上品高門裏挑選出來的年輕子弟,中看不中用,可畢竟都聽命於司馬元顯,他從宮裏偷出一個大活人,若是在巡夜途中被他們逮個正著,也夠喝一壺的了。


    今夜大宴群臣,宮門延遲關閉,任臻有出宮令牌,若能在閉門之前憑此混出宮去,自然不必驚動任何人。他低頭看了看懷中麵紅耳赤汗流浹背而兀自咬牙苦忍不肯輕易吭聲示弱的謝玄,微一皺眉,便解了他的穴道,掀簾低聲命令道:“走開陽門,快。”開陽門在建康宮正門宣陽門之東,算是偏門,想來守衛並不如何森嚴。


    駕車之人乃是任臻心腹,虎賁衛中一等一的可靠人,當即應諾,快馬加鞭。誰知趕到皇城偏門,時辰剛過,已值宵禁,十來名烏衣營的軍士正列隊聚集正準備封門,不期然望見一架馬車朝外衝來都唬一一跳,集體僵在原地。


    馬車在千鈞一發之際勒停,那車夫鬆韁下馬,對眾人做了一揖,奉上早已封好的賞銀,賠笑道:“我家大人今日宴上喝多幾杯,醉了,因而誤了出宮時辰,還望各位大人通融一二。”


    守門的禁衛軍驗過了令牌,又見是西燕使臣的車駕,便點了點頭放行——宮中誰不知道二位燕使乃是司馬元顯的座上貴賓,兼出手豪闊,平白無故誰想找他麻煩。


    那車夫鬆了口氣,迴座剛拉過轡頭意欲出宮,便聽身後一聲“且慢”,如平地驚雷一般炸起。


    眾人循聲望去,恰見一個甲冑齊整的青年將軍疾步趕來,擋在半開的高大宮門之前,先是端詳了這馬車片刻,扭頭問守門屬下:“宮中宵禁之後,為何還放人出去?”


    那屬下不過是什伍長,發話的乃是禁衛軍中掌管四門戍衛的一名隊主,麾下數百兒郎,姓何名無忌,論軍中的職位高出他許多的,卻不見那什伍長麵露幾分敬色,雖是不得不行了軍禮,答話卻隱帶不耐:“何將軍,這是西燕使臣的馬車,又已驗過出入堪合的令牌,不放行難道將軍要扣押他們得罪鄰國麽?——若來日大王因此怪罪,末將可不敢隱瞞。”


    見屬下搬出了他們的頂頭上司司馬元顯,何無忌也並不動氣,他轉過身,眯著眼,忽朝馬車裏麵朗聲問道:“方才西燕正使兀烈已經持牌出宮,這令牌如何又在此出現?再敢問任副使一介外臣,何以在內宮逗留盤旋至此時?”


    車廂內傳來任臻的聲音:“在下方才在宴上與譙敬王多飲了數殤酒,因而延誤,還望將軍通融。”簾子掀起一角,從內遞出一枚蟠龍玉佩來,命屬下轉呈何無忌。


    東晉的皇家禁衛軍號烏衣營,能入選其中的都是烏衣門第貴胄公子,又久駐宮廷自然都有點眼力勁兒,認出這玉佩果然是司馬尚之今日赴宴所佩之物,那什伍長冷笑一聲,對何無忌道:“將軍,這下總可放行了吧。任副使乃我國貴客,又是兩位大王的至交好友,何將軍難道真得罪的起?”


    何無忌並不理下峰挑釁一般的詢問,隻是認真地將玉佩翻來覆去看了數個來迴,確然不偽,係司馬尚之所贈,便微一頷首,示意放行。


    馬車再次緩緩馳動,任臻在車內這才微鬆了一口氣——幸而方才順手牽羊偷來了司馬尚之的玉佩,先有出入令牌後有皇族信物這才順利出宮,而司馬尚之明日酒醒之後善後自保尚且無暇,哪有功夫去記爛醉之下究竟送沒送過自己東西?他低頭看向癱在身邊的謝玄,又緊了緊對方的雙肩,隻覺得他肌膚滾燙,觸手生熱,神智雖還算清明,眼神卻已開始渙散。心中便又是一急——而正馬車通過宮門甬道即將加速駛離之時,車前門簾忽而被一把掀開,一道人影在眾侍衛的驚唿下竄進了車廂!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扣在任臻袖間的龍鱗匕出刃,一道刀光閃過,鋒間已抵在來人喉間,逼得他霎時不敢動彈一分。


    何無忌突然發難,也沒想到任臻其實一直都沒有放鬆警惕,一出手便是殺招,他僵在原地抬眼望向那個總是玩世不恭的燕國使臣,對方眼中寒光四she,又哪有一絲散漫醉意?


    一隻手費勁地搭上任臻的手腕,往下一壓,謝玄低沉而微喘的聲音響起:“放開他,無妨。”


    何無忌此時才調轉視線看向一旁朝他緩緩轉過臉來的男人,登時驚詫地張大了嘴。


    時人譽為“芝蘭玉樹”的東晉大都督謝玄!怎會此時此刻這般模樣出現在這燕國使臣的車駕裏!


    謝玄強打精神亦望向何無忌——眼前之人雖年輕而陌生,他卻知道他是北府軍劉牢之的外甥,因而雖年方弱冠又出自寒門,亦托著這層關係躋身滿是世家子弟的禁衛軍之中,隻是南朝官場素以出身分高低,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他雖托賴舅舅而有了隊主之銜,隻怕麾下不服他領導的名門少爺們比比皆是。


    謝玄賭的是人心。


    何無忌少年大誌,可他的出身註定在錦衣玉食的烏衣營中過得不盡人意,想要真地出人頭地隻有與他舅舅一樣以軍功爭前程!他隻能嚮往北府軍披堅執銳、衝鋒陷陣的豪情快意,又怎會出賣北府軍的主帥統軍謝玄?


    此時馬車外傳來疊聲腳步,隨即是方才那名什伍長氣急敗壞的聲音:“何無忌!你這是在做什麽!”


    車廂裏的三人此刻六眼相望,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全在心念電轉百般計較,最後還是任臻率先收匕迴袖,沖他一挑眉,又向車外瞥了一眼。


    何無忌迴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朝外道:“無事,我怕任副使喝多了,上車查探一二。”隨即鑽出車廂跳下馬來,有意無意地把追來的幾名禁衛軍一攔:“是我情急莽撞了。”


    身後的馬車隨即粼粼馳駛,再次開動,直到消失在宮門甬道的深處。


    那什伍長忍不住嘲道:“為了出人頭地何將軍真可算是用心負責,隻可惜升遷與否並不憑這個——來日若是那西燕使臣一狀告到司馬郎君處,隻怕劉大將軍也保不住你的仕途!”


    對方的以下犯上按律可軍法治罪的,何無忌卻如充耳不聞一般,漠然轉身離去。待僻靜無人處他才低頭看向手中那枚不曾歸還的玉佩,嘴角扯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


    好不容易得以出宮的任臻卻絲毫沒有安下心來,身邊的人已是渾身抽搐,氣息滾燙,任臻伸手欲觸,卻被那人強撐著偏頭避開,咬牙切齒而麵如滴血。任臻一把掀開簾子,又低聲催喝道:“再快一些!”


    車夫得令,馬車風馳電掣在深夜的建康城中,未及停穩,任臻便抱著謝玄跳下車來,疾步衝進驛館裏。兀烈雖奉命先迴卻擔心地一直坐立難安,此刻才將心放迴肚子裏,連忙迎將出來,見任臻並非孤身迴來,不由一怔,本能地望向他懷中的人。


    任臻粗中有細,因素知謝玄視自己名聲形象重逾性命,因而還將自己的外袍鋪頭蓋臉地將人包了個嚴實,全然隔絕了外人探究的目光,隻是促聲吩咐道:“即刻請城中最好的郎中來——”話音未落便感到謝玄身子猛地一僵,便了悟過來,安撫地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又改口道,“…不必了。在我屋裏準備蘭湯清水,所有人等不得詔令不可入內。”


    等任臻將人“捧進”房中,幾乎是要隨之一起栽倒在榻——謝玄雖清瘦卻也是個昂藏七尺的武將,一路下來他感覺手臂都要斷成兩截了。他甩了甩手,忙將衣料剝開,拍了拍謝玄的紅透了的麵頰,卻隻引起對方一絲含混的呻吟。任臻嘖了一聲,剛欲起身離開,卻冷不防被謝玄一把攥住了手腕,下一步竟是喘息著伸過脖子將臉貼上了他的掌心。


    得,這下已是徹底的神誌不清了。任臻好容易才掙出手來,親自下榻絞了一方巾子,覆在他滾燙的額上,細細擦拭起他的臉麵脖頸,那一絲兩氣源源不斷的冰涼感似乎終於使謝玄能稍微平複了一些,他翻著眼皮瞪向任臻:“你,你出去!”他死也不能在他麵前丟人現眼尊嚴盡喪。


    任臻被他那卸磨殺驢的嫌棄勁兒給氣笑了,他不走反留,幹脆盤腿上榻,一臉發自肺腑的擔憂關懷:“我說謝大都督,咱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您這高貴大方的身子一看就知道是中了春、藥,還是頂級加強版,不解即死。要我出去不難,要我隱瞞也不難,就怕過了明日再來我就隻能給您收屍了——還是死相悽慘,脫、陽而亡的那種。當然,你我朋友一場我一定不會無良地將這事兒曝光一定會趁月黑風高的時候把你送迴石頭城去一定會通知北府軍全員縞素為你服喪一定會讓您死地偉大千古流芳的昂~”


    謝玄雙目赤紅,睚眥欲裂,他掙紮著撐起身子,唿哧唿哧的喘著氣,有如一頭垂死掙紮的野獸,竭力抬手向外一指,啞聲咆哮道:“滾!”


    任臻摸了摸鼻子,從善如流地跳下榻去,當真朝緊閉的房門走去,卻在他伸手推門的同時聽到身後咬牙切齒的一聲“站住。”


    “請任大人替在下尋一位…女子前來——不必自秦樓楚館中尋,恐走漏消息…隻須目不識丁的尋常僕婦即可…酬金必重。”謝玄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虛弱卻又堅決——他謝家家主豈能身敗名裂死於這等不入流的魑魅伎倆?!他須留有用之身振興家門,須忍辱負重以全大局,須…他的臉忽然被毫無預警地強製抬起,那個永遠一臉壞笑的痞子頭一迴認真凝重地俯視著他。


    任臻皺著眉,看著他眼角沁出的一點濕意,並不明顯卻觸目驚心——謝家寶樹清心寡欲潔身自好,三十年來不曾傳出一句蜚語一樁醜聞,遑論狎、ji縱情,依他的心高氣傲和剛烈脾氣,想必是感到受辱至極卻又不得不為。他坐迴榻上,順勢扶起渾身癱軟的謝玄,嘆道:“你這是何苦。我嚇你罷了,司馬元顯怎會真地殺你?這藥雖有虎狼之性,發散過了也就好了——”


    他靠地極近,溫暖的吐息瞬間就感染到了謝玄,他如遭蛇吻一般地撇轉過臉,聲如蚊吶卻堅定無移地道:“隻要不傷及性命,我就能忍的過去,請任大人迴避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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