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身道袍在風中隨風扯散,望之有若謫仙,吐出的話語卻如刀劍誅心:“做為敵人,你遠比慕容垂可怕。”


    任臻聞言,很惋惜地嘆息一聲,苦惱似地道:“…你我就沒有攜手合作的可能?”


    我又怎會去與一個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梟雄合作,甚至助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變地更加強大?


    “我沒必要殺你。”謝玄收迴攻勢,負手而立,冷冷地道,“但你我永不會化敵為友。”


    那日在詠真觀不歡而散之後,謝玄便迴到石頭城暫將練兵之事交予北府參軍劉裕,待交接已畢便正式迴京“述職”,頭一日便親往求見司馬元顯。司馬元顯怎不知道他氣勢洶洶是為何事而來?平日裏若得謝玄大駕光臨他必定暗喜,此刻卻是命門人客客氣氣地出府謝客,說自個兒“忽染風寒,不能視客。”謝玄日日堵人,他便天天避見,一個拖字訣,絕不給謝玄向他提出反對募兵的機會。


    如此數日,便是在建康宮太極殿舉行的正日大朝,謝玄隻得悻然迴去上朝,司馬元顯則在府內摟著任臻新送的那俊秀少年吃茶聽曲,聞得謝郎終肯離去,便搖搖頭笑道:“我欲見你,你不肯,這迴倒是反過來了。”募兵建軍之事已算是木已成舟,眼下正下發詔書嚴命各郡縣遵旨執行,再拖下去謝玄也難挽狂瀾。


    司馬元顯雖錄尚書事,但並不次次上朝,事必躬親,此次更是為了躲人而故意避居在家,卻萬沒想到謝玄入朝的首件奏事居然是要自請裁軍——古往今來,凡為將者無論出於私心公意皆擁兵自重,從來無有自己主動向朝廷請求裁軍的。謝玄此番裁撤石頭城駐軍兵員的百分之十,理由是年初揚州一帶曾遭洪災,國庫為賑災已經吃緊,又不宜再增加賦稅,他願以身作則帶頭縮減軍需。


    謝玄都督中外諸軍,又兼任太傅,位至三公,而司馬元顯人不在朝,他的近臣親信也不敢太過造次,此消彼長之下,謝玄所提之議竟無一人反對,下朝後更幹脆跪在皇宮章門外不走,當場等候皇帝答覆,隨即將加璽蓋印的周章飛馬傳報各地。一幹事宜做地行雲流水,待司馬元顯在府中知曉,已是米已成炊,無可反對了。他氣地將那奏摺望案上一摔,半晌才咬牙蹦出倆字:“jian狡!”。王國寶怎不知這說的是謝玄,但他素來工於心計、善於奉迎,因知道自家王爺那點兒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所以司馬元顯罵得他卻不敢跟上,隻得陪著嘆道:“這當口提出為民生國庫要裁減兵員,確然是一石二鳥——咱們這時候反而提出要主動出兵攻打譙縱收複西川而遷丁入京、籌建新軍——倒成了千夫所指的民賊了!”


    晉室南遷中興靠的本就是士族階級,因而有晉一代,門閥世家皆有特權封錮山澤廣占田莊勞力,而司馬元顯雷厲風行地將這些為莊園主服役的青壯勞力強行遷入京畿占為軍戶,籌建隸屬於他自己的新軍,不僅大大損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連那些久居安樂的佃戶們也不願意上陣打仗。因而謝玄一上表,就有不少官員附和,遠為豫州刺史的謝玄的堂弟謝琰甚至提出“全國裁軍,與民生息”,言下之意,直指司馬元顯不該窮兵黷武擴張軍備,怎不叫他氣恨。因而冷冷地道:“風聲大雨點小,他現在肯裁掉的隻是石頭城駐軍,盤踞在京口、彭城、廣陵的幾支北府軍主力還是分毫未減,於他整體實力無礙,端的是給自己又贏得了憂國憂民體察下情的好名聲。”而他們籌建新軍一事雖不至中止,卻勢必得暫時擱淺。


    王國寶眼珠一轉,見司馬元顯這迴是當真惱了謝玄,便舔了舔唇又補了一槍:“大王位高權重,錄尚書事,居然在木已成舟之後才收到消息,豈不怪哉?!”


    司馬元顯冷笑一聲:“他無非是在宮中有了內應,封鎖消息有意瞞天過海——皇帝即便不理事,玉璽卻還是有的——我能逼皇上拍板,難道他就不能走走裙帶關係?”言語之中對安帝皇後王神愛亦毫無恭色。


    王國寶對謝玄忌憚已久,巴不得火越少越旺:“那事到如今,難道中止——?”


    司馬元顯袍袖一揮:“開弓豈有迴頭箭——如今本王手中能調動的唯有中看不中用的宮廷禁衛軍,不能號令三軍,就永遠名不副實!”


    王國寶嘴裏少不得以退為進道:“可謝玄兵權在握位極人臣,一唿百應,隻怕…”


    “不。”司馬元顯一擺手,眸光微閃,“…謝玄迴京了也好,他躲在千軍萬馬之中本王還奈他無何,這京城皇宮,卻是我的地盤!”


    王國寶心中狂喜,忍不住追問下去,司馬元顯卻橫了他一眼,嗤道:“上次詠真觀你辦事不利,本王還沒治你的罪——我的人看地真真的謝玄微服入觀,你廣布人手排查卻還是叫謝玄脫了身!”王國寶自然大唿冤枉,司馬元顯也不耐煩聽他解釋許多,沉吟片刻忽而瞟了他一眼道:“那日在詠真觀,任臻可是一直與你一塊兒,不曾走散?”


    “接駕與打醮之時他都在臣身旁啊。”


    司馬元顯微一眯眼:“當真?”


    王國寶又迴憶了一番,斟酌著道:“就是——中途大王駕臨,忽然召見臣下,臣離開偏殿,便不知他那時的去向了。”


    司馬元顯沉默下來,顰眉思索——那日他聞風而至還是徒勞無功,謝玄若無內應怎會如此輕易走脫?叫他怎能不心生疑竇?


    王國寶倒是沒料到司馬元顯表麵上與任臻稱兄道弟,私底下卻還是大起防備之心,司馬元顯知他心思,便瞥向他道:“我暫時倒沒有疑他。隻是此人城府太深,又是燕臣——各為其主,不得不防。能用則用罷了,豈能當真交心?”


    司馬元顯在王府之中如何布局暫且按下不表,任臻亦為這棘手之事苦惱不已:謝玄在朝會上公然反對籌備新軍之事,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司馬元顯建軍掛帥,出征西川平定譙縱——如此一來,便等於是間接拒絕與燕聯盟,兩人註定沒有攜手合作的可能了。所以自王恭以下原本已被他拉攏活動過來的晉臣們又仿佛有了主心骨,見此勢頭便紛紛倒向謝玄,對司馬元顯先前下達的籌建新軍,遷丁入京的政令陽奉陰違,藉故推搪,對西燕使團的態度也隱隱發生了變化,誰知察覺出來的任臻還未來得及改弦更張,調整對策,便有另一個驚天炸雷一般的消息讓他措手不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燕遣使,欲與晉通好結盟之事自然會傳至中山,成武帝慕容垂立即做出反應,以護送後燕高僧曇猛大師入晉傳教兼賀晉安帝去歲登基為名,亦向建康派出使團,然而任臻沒有想到的是,領銜的居然就是後燕的河間王慕容熙!


    甫一看到那三年不見更加風姿動人的美男子,任臻便暗叫一聲不好——這慕容熙曾在長安被他軟禁了好幾個月,還在未央宮打過好幾迴照麵,就算他已經喬裝易容,但隻要對話交談難保他不會認出他來,無疑是白白送人一個致命的把柄,但若叫他此時罷手,中途離開,他卻又萬分不舍不願。細看後燕使團,大張旗鼓隻為護送一個大和尚南下講經已是少見了,聽說慕容熙受其母段元妃影響,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又貴為親王,做為正使理所當然,而為副使的卻非對慕容熙忠心耿耿,上次在長安也見過一次的中衛將軍馮跋,乃是後燕中書令封懿——他雖是國之重臣,天子親信,卻也與國舅段速骨、老臣蘭汗等交好,支持的是後燕太子慕容寶——可見此次慕容熙做為使節南下建康,隻怕也是別有隱情,不得不為,他自己並做不得主。因而任臻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晉朝皇室雖多篤信黃老學說,但佛學東漸卻也是大勢所趨,自東晉名士支道林亦出家為僧,並以玄入佛,廣播佛道之後,從士族到民間佛教便開始興盛,更不乏頂禮膜拜的信徒,故而後燕既為禮送高僧開壇講經而來,理由冠冕堂皇又態度謙遜主動示好,晉廷自然無任歡迎,便把前些年的邊界戰端暫置一旁。出身玄學世家的王皇後更一反常態地親下鳳詔,以最高規格接待後燕使團,聲勢較數月之前西燕來使要高多了,又親於宮中設宴禮待,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除晉朝的高官顯貴之外,亦邀請了西燕使團同時列席。


    於是筵席之上,左首司馬元顯領銜,兀烈任臻等西燕貴賓與之同席;右首司馬德文領銜,謝玄緊隨其後,而慕容熙等後燕使臣則與他同座,場上除了王皇後身邊的晉安帝司馬德宗專心致誌隻等開席之外,所有人皆是心思深重城府萬千,氣氛一時頗為凝滯。


    卻還是司馬德文率先打破了沉悶,起身對慕容熙等人笑道:“聽聞貴國曇猛大師駐蹕安樂寺講經,第一日便引信徒千人,圍而受教,剃度皈依,真乃大功德耳。江南百姓無不感念成武大帝之誠心恩德,本王代皇上敬各位一杯。”慕容熙與封懿俱起身答禮遜謝,仰頭飲盡。任臻在心底翻了個巨大白眼——西燕遣使,用的是金元外交,分化拉攏晉廷的高官顯貴;後燕遣使,卻用的是宗教外交,討好籠絡的是江南的黎庶臣民——就影響力度而言,自己都覺得有些落於下風,真不知道後燕這後發製人的損招是誰想出來的。


    司馬元顯淡淡地撇了任臻等人一眼,亦命人斟酒,抬手敬向西燕使團,開玩笑似地道:“據聞當初為了這位熙王爺,兩國還打了一場戰,如今既同是我朝貴賓,希望雙方能一笑泯恩仇,也算一樁美事。”


    兩燕雖迫於各自國內的情勢而勉強簽訂了停戰和約,但誰都知道和平隻是暫時,暗地裏恨不得能咬個你死我活,如今在第三國的地盤上雙方為了大局都故作鎮定按捺不發罷了,誰知司馬元顯卻仿佛故意要挑起是非一般如此說話,怎不叫人鬱悶?誰知那慕容熙卻好整以暇地又重新斟滿一杯美酒朝他們遙遙一舉:“兩燕乃兄弟之邦,縱使偶有摩擦,如今也誤會全消,更不談有什麽仇恨了。”


    這小子過這麽些年倒是長進了不少,看來在中山也沒少“受教”。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後者會意,便也起身敬酒還禮,慕容熙卻還不肯罷休,又轉向任臻道:“本王當年在長安’做客‘多得你們皇上照拂,至今難忘——這位大人的身段形容,倒有幾分似西燕皇帝,叫本王追憶往昔,感觸良多。”


    司馬元顯愣了一愣,倒是沒想到這風流俊美的後燕小王爺會有此一說,想到慕容熙確然是在長安待過,會認得他那掛名堂哥慕容沖也是正常,不由下意識地瞥向任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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