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神愛孤高冷僻,目下無塵,平日輕易不出席宮宴,此次是知道兩國通使茲事體大,司馬元顯在旁虎視眈眈,自己夫君又難登大雅之堂,這才勉力出頭,因而她臻首輕轉,對兀烈淡淡一笑:“燕使遠客,無須多禮,坐。”這一微笑如春風化雪,艷色無雙,一個刀口舔血殺人無算的匈奴將軍竟因此而麵上一熱,趕忙低下頭來,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謝謝皇後。”


    他剛剛盤膝坐下,身邊陪坐的副使便殷勤地替他斟滿一盞杜康酒,一臉恭迎奉承的笑意:“長安城中美女如雲,皇上疏忽,早該給大人指門婚事,也不至於這思春症發作地這般厲害。”


    兀烈陡然一個寒顫,這才徹底醒過神來,他心虛地望向他的“屬下”,雙手將酒推送迴去,臉上擠出一分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不不不必了,臣失禮,臣…認錯。”


    左右無人注意,那“副使”也並不客氣,仰脖將珍釀一飲而盡,摸著唇上那點修剪精細的小鬍子沉聲贊道:“好!怪道人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又斜睨了局促不安的兀烈一眼,他壞笑道:“放心,迴去之後皇上定會給大人指門親事——以大人如今品階,長安淑媛盡可挑選。”其實也不怪兀烈看地眼熱目直,漂亮女子他見的多了,譬如長安河東王府的李赧兒,再譬如北涼末代公主呂姝,皆是風華正茂,美麗動人,然而與這晉朝皇後一比,神韻氣度便大大不及,皆如俗世凡品耳。這王神愛當真如當年陳留王那闕名動一時的《洛神賦》所言——“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冰肌玉骨、天人風姿。


    如此品貌當配何等英雄?他的目光不由地轉到高居龍座的東晉皇帝司馬德宗身上,——雖也是一身金尊玉貴的帝王冕服,但這司馬德宗神情麻木,目光混沌,望之渾然不似人君,現今在宴上雖還不至出醜,然則一飲一啄皆要仰賴左近的皇弟司馬德文從旁張羅,有如沖齡稚子,便情不自禁地想替這素昧平生的女子嘆口氣。


    “哎!”身邊早有人將心聲付諸行動,深感惋惜地嘆了一大聲,氣勁兒之大險些吹掉了他臉上貼著的小鬍子,他轉過頭怒目而視,便見兀烈也正蘊含深情地癡癡望著他——眼珠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心聲:原來人都是對比出來的咱家皇帝雖然一直不省心從未被超越但我行我素也好過我是白癡吧算了算了有這麽個主子自己還是盡忠到死求個封賞吧總好過到南朝跟著這個暴殄天物的傻皇帝打天下那才叫瞎子夜行黑路一條哇。


    任臻瞬間就全讀懂了,額頭青筋爆了一爆,強忍抬腳踹人的衝動,偏頭低聲吩咐道:“莫要再理會那對鮮花牛糞,辦正事去。”


    剛剛升華了君臣之情的兀烈連忙舉樽起身,對帝後遙遙一敬躬身一揖:“臣奉吾主之命出使貴國,聊表敬意,何其幸甚!”


    王神愛沉吟片刻,方才道:“貴使言重了,晉燕兩國素無往來,倒多兵鋒,談何相敬?”


    嗬,這王皇後性子雖冷,說話倒直,顯見並不怎麽擅長應付此類場合,說些迂迴婉轉的外交辭令。任臻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酒杯,暗中環視全場,幾乎的第一眼就叼住了坐在安帝右側首位的一個英氣少年——他一身月白暗紋錦袍外罩絳紅蟠龍紗褂,腰間以一道紫金白玉帶束之,這一副堂皇富麗是皇族裝扮,卻少見地不帶一絲羸弱文氣,在文臣滿座的清涼殿中尤為惹眼,定是如今東晉的尚書令,執政行權的會稽王世子司馬元顯無疑——隻是他此刻神情陰鬱,麵透懨色,從方才就反常地一言不發,一副不知因何故而惱恨在心的模樣。


    兀烈早得機宜,立時便接言道:“前番種種不快,皆由誤會而生,吾主亦深感遺憾,此次遣使攜禮而來便欲與大晉重修舊好、通力合作。”話音剛落,作為“副使”的任臻便起身一擊掌,下屬們就魚貫入殿送上燕帝特意選送來的許多重禮,可惜無論怎樣的奇珍異寶珍器貴物自帝後眼前流水似地過,王神愛卻連眼風都欠奉,仍然正襟危坐,顯是不為所動,還是安帝見到其中一斛來自後涼的照壁夜明珠,被那周身的璀璨寶光吸引,不由地發出一聲孩童般的嗬笑,唬地一旁的司馬德文忙一把按住兄長,又替他新舀了一盞肉湯,好哄他安分一些。


    任臻冷眼旁觀,見果然沒有一件寶貝能入她之眼,便徑直走到最後一隻木盒前,徐徐展開其間的一紙捲軸:“皇後娘娘以為此物如何?”


    王神愛冷淡地抬眼望去,卻是微微一愣,但見滿目光華撲麵而來,再一細看,原來是一副曹不興所繪的《菩提法相圖》——但見那佛祖樹下跏坐,寶相莊嚴,頭部手足,胸臆肩背皆惟妙惟肖,在座晉臣皆飽學之士,觀之無不驚嘆不已,更有一個峨冠博帶的中年儒臣幾乎是失態地竄出席來,貼著畫迭聲贊道:“真乃妙絕天下!”曹不興乃三國時期東吳人士,傳聞他偶遊青溪,見一條赤龍從天而降,淩波而行,即作一幅《青溪赤龍圖》。獻給吳主孫皓後,恰逢久旱,孫皓將那幅《青溪赤龍圖》置於水上,頓時天空蓄水成霧,大雨傾盆,雖是神化,然其畫精妙,可見一斑。更因其晚年皈依佛門,臨摹了不少天竺西域傳來的佛畫,被時人贊曰“畫佛之祖”,他的畫作曆代皆重,密藏於府,民間難得可見,戰亂過後更是百不存一,故而此畫之珍不言而喻。


    任臻噙著一抹笑,胸有成竹地望向眼前一亮的王神愛——王神愛出身豪門,祖、父皆是不世出的書法名家,自己也自幼浸yin書畫,豈有不為此心動折服的?也不枉先前姚嵩在金華殿搜颳了個底朝天,才找到這幅原先是苻堅珍藏如今差點被他拿去墊床腳的寶貝來——開玩笑,燕晉兩國雖然沒有正式撕破臉,但河南之戰,譙縱割據,雙方都在暗中交鋒數次,想要與他們真地化敵為友,談何容易?自然得先拿出足以打動他們的誠心來。


    王神愛果然點了點頭,由衷地道:“燕帝有心了。”而後轉向那個至今還魂不守舍賞畫的清瘦文臣道:“顧常侍,覺得這幅《菩提法相圖》如何?”


    被點名的官員這才猛地迴過神來,對皇後行了一禮,才讚嘆道:“微臣不料有生之年還可一見‘曹衣出水、誤筆成蠅’的曹不興真跡!死亦無憾了。”


    王神愛含笑看著他:“何必如此,本宮便做個順水人情,將此畫賜予你,可好?”


    任臻與兀烈登時愣住,王神愛既捨得當場割愛,可見這份禮於她而言,還是無足輕重。


    王神愛淡淡地轉向兩位燕使:“這位乃是我朝散騎常侍顧愷之顧大人,人稱當世三絕——‘才絕、畫絕、癡絕’,最是癡迷書畫,二位不介意成人之美吧?”


    好吧,“畫聖”顧愷之。任臻嗆了口口水,徹底無話可說了——這給也給的值得,就當自個兒來參觀名人交門票了。


    一直默默旁觀的司馬元顯此時才冷哼一聲——他原以為王神愛縱使係出名門、才高八鬥,也不過一介女流,難登朝堂之上,此番應對燕使卻能既不失了麵子又擺足了架子,這做派倒似足了那個男人——果然同是王謝子弟麽!


    自覺自己已然看夠了戲,也不必再給人留什麽顏麵,司馬元顯大喇喇地站起身來,直接朝皇帝告了罪,一句“忽感不適”,也不理皇帝準與不準,便轉身揚長而去。


    司馬元顯年紀不大,心眼更小,因王神愛公然拂他麵子,其後幾天他便幹脆告假不朝,一幹公文按時送進王府卻不做批閱,任其堆積如山。有重要公務的隻得登門拜訪,於是他的“西錄衙門”天天門庭若市,倒比正經朝堂還要熱鬧。


    司馬元顯則索性閉門謝客,躲起來逍遙去了——王神愛既警告他不要俎代庖,那他便幹脆撂手不理,看誰能撐得久!想到那張冰山妙容滿布難色,卻又拉不下麵子向他服軟,他心底那口鬱悶之氣才稍稍緩解。因而對著正在撫琴的優童小倌一招手道:“你過來。”


    那小倌倒是清清慡慡的一幅儒生裝扮,越發襯地身姿風流、麵容俊秀,然而一依偎過去,語氣姿態就不自覺地帶上了十足的女氣:“殿下可是倦了?”見司馬元顯並無反對,心中一喜,更是大著膽子揉上他的胸膛,眼中煙水迷濛,額上香汗點滴,端的叫人一望便心蕩神移。


    司馬元顯俯首盯著他看:“你…吃了五石散?”五石散千金難求,貴族間風靡一時,非常難得,那小倌便不由沾沾自喜地嬌聲道:“前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一些,今天伺候殿下這才敢用上助興~”


    司馬元顯頓覺索然無味,當即將人推了個踉蹌,橫眉怒目地冷道:“滾出去。”


    屋內的聲響驚動了外邊,立時便有主事的帶人入內收拾,身後還跟著個著靛青色窄袖胡服的少年,身形修長,四肢勁瘦,單論容貌並不如何出眾,但在這滿地易弁而釵的庸脂俗粉之中倒顯出幾分瀟灑別致來。


    司馬元顯不由分神多看了幾眼,心底微動,果然聽見主事的滿臉堆笑地吩咐那新來的小倌要“好好伺候,代為賠罪”。


    司馬元顯玩味一笑,命他坐下,那少年便在他對麵曲腿盤坐,腰直背挺,不動如山,不似吳儂軟語的南風倌,倒像是個自幼習武的遊俠兒。司馬元顯饒有興致地道:“你有何所長?”


    那少年低聲答道:“劍舞。”


    司馬元顯哈哈一笑,命其跳之,那少年顯然是早有準備,登時長劍出鞘,寶光閃動,聲如龍吟,當真在一團劍花之中舞弄起來,觀其動作並不精妙矯健,勝在古樸雄渾,一氣嗬成,不似娛人的舞蹈,倒更似一場武技切磋,一曲終了,那少年迴招收式,單膝跪地,雙手奉劍,高舉過頂,竟是要將此劍送予司馬元顯。


    司馬元顯打量著這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沉思片刻,冷笑著道:“既這般有心,不如請幕後主人出來詳敘?”


    絲絹屏風外忽而傳來一陣朗聲大笑,果有一人步至他麵前,一抱拳道:“小王爺果然明察秋毫,見微知著。”


    司馬元顯好整以暇撐著半邊身子,斜睨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任副使,你我二人並無私交,你這般用心投我所好,教外人知曉豈不是會暗中納悶?”


    注1:霍伊指霍光、伊尹,操莽指曹操、王莽。


    第119章


    任臻笑眯眯地道:“殿下言重了。”


    司馬元顯毫不動容,一指那寶劍道:“你煞費苦心特地排演了一場劍舞,不就是為了將這柄‘碧海凝光劍’送予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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