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聽到前方的聲響異動,隨後的王國寶知機,立即率領諸侍衛隨從駐足止步,原地等候。


    司馬元顯眸色深重,波光流轉,定定地看向謝玄,半晌後輕笑道:“皇上是小王堂弟,彼此輩分相當,固而有此一說。都督又何必這般動氣?”


    謝玄定了定神,退後半步向他躬身一拜,肅容道:“是末將失禮了。末將軍務在身不敢遠離,請恕末將不能禮送之罪。”說罷也不管司馬元顯是何神色,作何答覆,當即便拂袖而去。


    王國寶待人走遠了方才踱步上前,冷笑道:“謝都督好大的氣派,連殿下的麵子都敢拂逆!”


    司馬元顯雙手攏袖,當風而立,望著他絕然而去的背影忽而一笑:“‘謝家寶樹’麽,理應如此。”若非如此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攀折下來又有何快意?


    王國寶知道雖在朝廷之上政見相左,但司馬元顯待謝玄遠遠不同於王恭之流,非是自己能夠中傷離間的,便趕忙將矛頭一轉:“謝玄手握重兵,為我大晉中流砥柱,倨傲一些便也罷了,但那王恭,一介酸腐,沽名釣譽,也敢與殿下公然作對——”


    司馬元顯隨手一擺,淡然道:“我知你與他勢成水火,但王恭此人並非你想像中是個不知變通、剛直不阿的‘強項令’,否則不會不敢直接向我進言,而轉向父王上疏彈劾你——這就是他難得的迂迴圓滑之處。何況他如今有三軍統帥謝玄做靠山後盾,輕易動他不得,你再加忍耐便是——須知來日方長。”


    司馬元顯所指的乃是去年王恭自京口軍營返迴建康,因王國寶的幕後靠山司馬元顯性情苛酷,生殺由己,從不手軟,他便沒有硬碰硬而是轉向“相王”司馬道子辭色嚴厲地進上了一道文疏:“主上諒闇,塚宰之任,伊周所難,願大王親萬機,納直言,遠鄭聲,放佞人。”所謂“佞人”者自是直指王國寶。司馬道子沉醉酒色,明知大權旁落已悉數操與其子司馬元顯之手,就連親信王國寶也已投靠司馬元顯,幹脆就把這燙手山芋原封不動地丟給了兒子,司馬元顯最厭人駁他麵子,這才有了王恭外調建康出鎮會稽之禍——當然,也是因為司馬元顯顧忌謝玄未下狠手,不過是小懲大誡一番,此舉反倒為王恭更添人望,得了個“敢於直諫”的好名聲。


    王國寶則不料司馬元顯洞若觀火,直接將此事來龍去脈自己心中陰私說了個通透,隻得唯唯答應。下到山腳又賠笑道:“殿下離京大半日想必也乏了,迴去不如就改坐馬車,也好鬆泛一下筋骨?”司馬元顯瞥了他一眼,不為所動地命人牽過坐騎:“我非文弱無用的世家貴介,豈會因區區半日的騎馬she獵而叫苦?”王國寶立即改弦更張地贊道:“殿下少年英勇,自然不懼勞苦。微臣近日新尋得幾處銷魂地方,艷童妖婦應有盡有,不如領殿下前往消遣解乏一番?”


    司馬元顯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王國寶,忽然執著馬鞭在他麵頰上輕輕一刮,笑罵道:“你前些年就這麽伺候父王的?難怪我父王越發耽於酒色,身子發虛,全是你引得他水陸並濟無所不為!”


    司馬元顯雖比其父英銳果敢地多,但到底血氣方剛,色道之上怕與乃父不差上下。王國寶看他並不動怒可見心底已是活絡了的,便上前親自替他安好馬鐙,又笑嘻嘻地道:“那也是相王吩咐,微臣不敢不從嘛~不知殿下今日想怎麽消遣?”


    司馬元顯在馬背上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朝山上壁壘森嚴的石頭城遙遙望去,片刻後他舔唇一笑,隨口吩咐道:“尋個幹淨的南風倌兒來,不要妖妖調調,不男不女的那一款兒,清清俊俊的才好。”


    王國寶眼珠兒一轉,趕忙連聲應承下來。


    還不等司馬元顯受用幾日,朝中便又有要事發生——占據關中河南大片土地的西燕忽然遣使來晉,遞交國書。


    明眼人皆知西燕如今的眼中釘是同為慕容氏的後燕,因而不會與東晉主動開戰,然而胡漢有別,兼各懷鬼胎,兩國縱使簽訂了互不侵犯穩定邊界的和約,平日也絕少遣使往來,此番鄭重其事,卻是為何?


    司馬元顯匆匆更衣便趕進宮去,早有宮中親信報知安帝正在寢宮與其同母弟琅琊王司馬德文一處,司馬元顯聞言毫不在意地一擺手——安帝司馬德宗天生愚鈍,又口吃不能言語,一舉一動都得靠人扶持,最親近的也不過是他的親弟弟司馬德文,然而司馬德文雖比其兄好些,卻依舊文弱,曆來接見外國使節多由掌握實權的司馬元顯代之應對。他聽說此次來訪的乃是西燕的司隸校尉阿史那兀烈——那可是手握重兵的國之大將,當之無愧的天子近臣,規模不可謂不高,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在清涼殿設宴招待燕使。”


    掌管宮中事務的黃門令答應下來,又問:“可要知會皇上?”


    “不必。”司馬元顯一麵腳步不停一麵雷厲風行地道,“隻須讓掌管外交事務的大鴻臚卿與客曹尚書等低階屬官列席即可。”還未摸清燕國來意與底細之前,先殺殺對方的威風,不必高規格地接待他們,畢竟西燕就是那割據西川不肯歸降的“蜀王”譙縱的背後金主,東晉屢次用兵皆不能平定四川的原因也在於此,他可不能輕易長了他人誌氣。


    司馬元顯一聲令下,很快諸事停當,他正欲前往清涼殿,卻冷不防被一行人擋住了前路。


    放眼江左,膽敢這般明刀明槍阻他去路的,唯有尚在石頭城練兵的謝玄。司馬元顯止步抬眼,看向來人,雙眉便是一蹙,末了竟不得不躬身行了一記大禮:“參見皇後。”


    安帝皇後王氏在樹蔭下轉過臉來,竟是一個年僅十六七歲的絕色少女,然而麵容肅穆神蘊寒意,又鎮日地不苟言笑,整個人如冰雪雕砌出的九天玄女一般,叫人望之生凜。她似剛剛才看見司馬元顯,冷淡無比地道:“小王爺這是要上哪。”


    明知故問!一看就知是琅琊王司馬德文聞知此事後不欲他那白癡皇兄又被架空,才去搬出的救兵。司馬元顯暗一撇嘴,麵上卻比對安帝還要恭敬幾分——皇後王氏,係出名門,其祖王羲之,其父王獻之,皆位極人臣名流千古;其母新安長公主,乃先帝親姐,她年剛及笄便被孝武帝聘為太子正妃,安帝承繼大統之後便晉位中宮,乃是名正言順的一代國母。司馬道子與司馬元顯兩父子先後執政之時無不著力消弱士族藩鎮的力量,但對與皇室代代聯姻的王氏一脈也從不敢無禮。司馬元顯勉強漾起笑容道:“小王正要趕往清涼殿招待燕使…”


    “招待燕使之事本宮亦有份列席,竟不知皇上也傳召了小王爺入宮侍宴。”王神愛依舊是一副寡淡的表情,吐出的話卻如冰劍一般,“小王爺不會又故技重施吧?”


    司馬元顯狠狠地一擰眉,目光如電直刺向王後——去年他就是趁著自己父親酗酒醉臥,不能理事之際,矯安帝之詔奪了司馬道子的尚書令之位,改由己擔任,從此西風壓過東風,他一步一步竊取了帝國全部的行政大權。但無論官民在背後如何腹誹他狡詐無情逼父奪權其位不正,卻也從沒人敢這般明目張膽地當眾諷刺!


    身後跟著的侍從們則更是恨不得自己立時就聾了,齊齊躬身退後了三步。司馬元顯不預再忍,他踏前一步,壓低聲音對王神愛道:“皇後乃世外高人,平日修道養性便是了,又何必理會這紅塵俗世?”


    王神愛信仰隨父,篤信道教,自入宮以來深居簡出,還將自己的寢宮徽音殿都更名為“太虛觀”,盡日在內緇衣素服地朝拜三清,晨昏不忘虔誠非常,聞言便冷笑道:“本宮亦想專心修道,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凡塵俗世之中狼子野心之輩不絕,本宮既是皇後,便無法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哦~小王隻當皇後乃修道之人已不得不忘情太虛,醉心玄真,卻原來還記掛著與皇上的那點兒夫妻情分哪。”司馬元顯不懷好意地勾起唇角——晉安帝是個生活都難自理的白癡,遑論夫妻之道敦倫之樂?帝後結發三載,一無所出,不少宮人都在暗傳王皇後至今仍是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


    王神愛不為所動,寸步不讓,仿佛淪為談笑之資的並非自己:“一點神識,靈台不滅,我縱使出世修道,亦深知倫理綱常——天、地、君、親、師!”


    她說話並不如何鏗鏘激昂,然則字字珠璣,寒意沁骨,竟叫一貫自視甚高、唯我獨尊的司馬元顯心底暗顫,不由平生了幾分怯意。


    正在此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丹陛大樂,卻是晉安帝趁司馬元顯被阻,已在皇帝司馬德文的陪伴下先行進入清涼殿,主持宮宴。須臾過後,方才有一名宮監匆匆趕來,向司馬元顯躬身稟道:“皇上有旨到。”司馬元顯暗吸了一口氣,在王神愛冰冷的目光下緩緩單膝跪地:“臣——司馬元顯接旨。”


    安帝這才是正式下詔傳司馬元顯入宮陪宴——司馬元顯官居宰輔,大權在握,確也無他不行。但經此一著,這安帝與他的主從之分,尊卑之別,高下立顯。王神愛待人宣旨已罷,方才緩緩伸出手來接過聖旨,親自捲起,遞到司馬元顯的麵前,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難得低人一頭的司馬元顯,一雙琉璃鳳目之中波瀾不興卻隱含凜然之意:“王爺乃國朝砥柱,成為霍伊還是操莽,百年聲名全在殿下一念之間。”(注1)


    司馬元顯抬眼,接過聖旨,四目交接間他挑唇一笑:“微臣謹遵懿旨。”


    王神愛不置一詞,轉身離去,左右這才蜂擁上前欲攙起司馬元顯,卻被一把推開——他少年得誌,幾時在人前這般大失顏麵,卻又是發作不得,內心自然窩火地很。司馬元顯臉色陰沉地獨自站起,展開手中明黃絹紙,其上墨跡酣然、神采飄逸,正是與謝玄如出一轍的王氏行書,又豈會是晉安帝寫的出的?王神愛這分明是在警告他安分守己不要越俎代庖——可笑,論血統論才具論聲望他哪裏不如當今皇帝?就因為他是那個被宮妃張氏勒斃的荒唐皇伯的嫡長子?!


    可笑那些死死認定了的出身正朔的所謂士族門閥,寧可支持一個一無是處的白癡皇帝,而防他忌他,甚至斥他為“操莽jian雄”——譬如王神愛,又譬如謝玄!


    馬奴出身的糙莽將軍阿史那兀烈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巨大一聲,知道自己這是失了禮,然則卻無法管住自己發愣的目光直勾勾地鎖定在東晉當朝皇後的身上,看著她儀態端華,蓮步輕移,於晉安帝身側落座,群臣陛見,口稱千歲,他才迴過神來,略顯慌張地亦起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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