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入殿,周身已是如落湯雞一般,每行一步,膝下便拖出一道淋漓的水漬。拓跋珪就是如此這般,一麵跪行一麵抬頭注目地望向任臻:“罪臣拓跋珪見駕!”


    任臻不答,暗中則已飛快地掃了他一眼——闊別三載,眼前這杯自己親手放飛的雄鷹已褪去了最後一絲少年青澀,雙目銳利,麵容瘦削,從骨子裏透著一股果敢堅毅的狠勁兒。


    “罪臣拓跋珪見駕!”他又重複了一聲,深深地俯下頭去,雨水自他的發梢斷了線一般地淌下,又滲進華麗的地氈中蜿蜒蔓延。


    任臻終於正眼看向他,冷冷地道:“拓跋將軍何罪之有?”


    “罪在馭下不嚴,罪在失察不覺,罪在護駕不力!”拓跋珪以額觸地,一字一字答地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一直緘默的姚嵩忽然一笑道:“穆崇一貫是大將軍的心腹愛將,卻原來將軍一直對他的反心反跡一無所知?沒想到將軍僅因‘失察’之過便差點害地關中淪陷,親王遇難——”


    姚嵩輕輕巧巧一句話就再次挑起了任臻心頭怒意,拓跋珪一雙鷹目瞬間轉暗:這毒謀士果然殺人不見血——他一早發現殿內隻有姚嵩一人,帝國最高軍事統帥慕容永卻不在此列,未免暗自猜疑:此時稱病不朝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說曹操曹操到,此時殿門忽開,特賜“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特權的河間王慕容永應聲而入,幾乎是借著姚嵩的話尾朗聲詰道:“若將軍領兵亦能多多益善,想必‘護駕不力’之過也可避免了。看來我這三軍上將之位不如換一人來做,更為妥當。”


    拓跋珪慌忙垂首,再次磕頭告罪,誠惶誠恐似地:“罪臣萬萬不敢!罪臣隻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此番戰禍無論是否有意,罪臣已犯死罪,無可寬恕,此番進京便是抱必死之心,隻求皇上降罪!”


    這番話哀切悲涼,聽地所有人都是一悚,而慕容永位高權重,又是皇親,說話自可無所顧忌,任臻微微皺了皺眉,卻也不說什麽,隻是抬手給他賜坐,又道:“外麵大雨傾盆,你曾負傷在先,萬不可浸了濕氣。”隨即命內侍總管為所有人沏上薑茶——皇帝既是說了“所有人”,那自然包括了跪在地上的拓跋珪等,幾個小黃門果真給在場諸人皆奉上了熱氣騰騰的薑茶,拓跋珪心中微喜,忙謝恩接過,姚嵩眉宇間的陰色則愈加深沉——任臻果然心軟不忍!


    慕容永合上碗蓋,淡淡地道:“當真如此?你鎮守潼關之時,後燕的中衛將軍馮跋曾數次秘密出入軍營,所為何事?穆崇突襲我軍之後,就能立即投奔後燕尋求庇護,又是為何?拓拔將軍,本王暫且不說你與叛兵之事有關,單說你與這後燕國主慕容垂之間的瓜瓜葛葛,怕就不少。”他自箭袖中抽出一紙密函遞予任臻,上麵俱是他暗中在拓跋軍中布下的眼線所傳報迴來的消息,各有畫押,當做不得假。


    拓跋珪俯首連磕三頭,痛聲道:“慕容垂的確曾派人來招降罪臣,臣恐瓜田李下未能及時上報實乃大罪大過;但臣萬沒想到部下之中竟有人被其收買招致大禍!皇上明鑑!”


    慕容永咄咄逼人地追道:“然則你那結義兄弟穆崇叛變之事你一無所知亦全不相關?!”


    拓跋珪斬釘截鐵一口否決:“罪臣全不知情,更與此無關!”他猛地抬頭,望向任臻:“罪臣願向皇上表忠!”


    任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終於緩緩開口道:“如何表忠?”


    拓跋珪深吸一口氣,命賀蘭雋奉上一隻尺餘長的大木匣來,他將其高舉過頭,咬牙道:“臣與叛將穆崇絕無幹係,以此為證!”


    這話如五雷轟頂一般在殿內陡然炸響,任臻怔了一怔,幾乎不敢置信地道:“匣內是…?”


    拓跋珪單手彈開盒蓋,露出血跡宛然的一顆頭顱,赫然便是拓跋珪的結拜兄弟,原西燕領軍將軍穆崇!


    “你殺了穆崇?”慕容永按膝站起,震驚地道,“他不是已經東逃後燕了嗎?!”


    拓跋珪慷慨激昂道:“臣待罪之身卸甲歸京,途中那穆崇竟漏夜來救,妄圖以昔日之恩義誘我東降!臣心懷陛下體係西燕,寧死不降,焉肯與逆賊為伍,當即拿下此人——”他嘎然而止,望著一直不曾開口的姚嵩臉上那高深莫測的笑容,心底一顫,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他中了姚嵩之計!


    穆崇劫營本就是假,乃是他為了取信任臻,一麵哀軍簡裝進京待罪,一麵親筆書信召穆崇到兩燕邊界之地與賀蘭雋會合,再暗中命賀蘭雋立斬穆崇,而後亦主動向長安方麵請罪,由自己攜穆崇首級入京以示忠心不二劃清界限——穆崇對他向來言聽計從,賀蘭雋則心性涼薄又暗忌穆崇已久,此事萬無一失,卻不料恰好跳進了姚嵩的陷阱!


    穆崇既已逃亡別國,被慕容垂扣在手中為質,任臻軟硬兼施尚難要迴,怎可能輕易再入燕境甚至營救拓跋珪?豈非坐實了拓跋珪既能號令穆崇奔難赴死,又與慕容垂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難怪慕容永接連發難,那姚嵩卻一直不聲不響,原來台前幕後都早已聯手,這是故意布局設計他自投羅網!


    隻怕穆崇毫無徵兆的反叛,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他卻因心急心虛而被他借刀殺人!拓跋珪剛將一切都想通,那邊廂任臻已拂袖而起,摔破了手邊的青瓷茶碗!


    姚嵩立即應聲喝道:“拿下二人!”慕容永長劍出鞘,刀光一閃便已抵上手無寸鐵的拓跋珪的喉頭;隨即殿門四開,湧入了數十名虎賁營的武士,將拓跋珪等人團團圍住。


    任臻在一室肅殺中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階,他死死盯著木匣中的人頭看了半晌,抬起雙眼逼視拓跋珪:“於我而言,區區一個穆崇自然死不足惜;然則對你而言,他是你的異姓兄弟!當年在演武會上你為護他性命,不惜以身代之——是你變了,還是你連當初的義薄雲天都是偽裝?!”


    拓跋珪額上汗水淋漓,淌過麵頰,有如熱淚一般——此時此刻他應該辯解應該喊冤,然而喉頭動了幾下,他依舊無言以對——我國破家亡被迫為質,朝不保夕身若浮萍,這樣的人本就生而無情又怎會有義?!隻因為你,所以我願意成為你理想中的人,但是你不能將我棄若敝履之後卻還如此失望地問我是不是“變了”!我本已有了登高一唿裂土封王的實力,我為了誰才這般遲疑忍耐、委曲求全!為了誰才這般千方百計、低聲下氣!都是為了不想真和你走到決裂為敵那一步!


    他眼中瞬間閃過的光芒太過冰冷也太過火熱,目光銳利地叫任臻亦是一怔,姚嵩忙起身跪下,苦苦諫道:“皇上,拓跋珪裏通外國,叛跡已彰,不治罪不足以定天下!”


    慕容永亦道:“尾大不掉,國之大患——懇請皇上聖裁!”


    兀烈奉命拔刀對著自己的老上司已是頭皮發麻了,當然不願意拓跋珪還能東山再起,此等情勢之下隻得站邊表態道:“請皇上聖裁!”


    其餘文臣武將亦跪了一地,異口同聲地督請皇帝治罪嚴懲。


    任臻一貫剛愎,是個極有成算主見之人,但此刻簡直心亂如麻。事到如今,拓跋珪已有二心乃是板上釘釘言之灼灼之事,他又已與拓跋珪撕破了臉再難安撫,豈敢再將他放出去鎮守一方?為國為家於公於私都該斬糙除根,永絕後患,再不濟也該褫奪兵權,軟禁在京……


    賀蘭雋已是有些嚇傻了眼,周遭一片喊殺之聲,他們想逃簡直難如生天——此番置諸死地而後生怕是大錯特錯了!自家主子一貫英明神武,就是因為心中一點不忍一點奢望一點猶豫,最終竟是自尋死路!


    拓跋珪忽然仰天長笑,將手中血淋淋的木匣隨意一擲,猛地踏前一步,慕容永擰起眉,指間用力,喝道:“站住!”


    刀刃勒膚見紅,拓跋珪不為所動,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任臻,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說的對,我拓跋珪從來不是良善之輩,但時至今日,我對你從無二心!皇上若然不信,大可剖出我滿腹心腸細看!”


    話音剛落他劈手便奪慕容永手中之劍,姚嵩聞言便猜出他下一步的舉動,隻道他又要施那苦肉計,心底冷笑一記,朝慕容永使了一記眼色,慕容永自然會意,便故作大意地真撤了手,誰知拓跋珪此番卻並非虛張聲勢,卻是當真反轉劍尖直朝心口插去!


    鮮血四溢,全場震驚,任臻本能地搶上前去他意欲奪劍,誰知拓跋珪單手拂退,竟牢牢攥著那沾血的劍刃更往裏一刺,忍痛咬牙道:“我一條命是你給的,皇上若真不信我,不必任何罪名都可將我千刀萬剮,我拓跋珪定然從容赴死毫無怨言——但士可殺不可辱,要我為人豢養,無為一世我寧可就此血濺五步!”


    姚嵩心中大罵不止:好一個心狠手辣的拓跋珪——對人狠對自己更狠!自己好容易布下這天羅地網,難道又要叫他逃脫?!見任臻果然被懾住了時地,眼露迷茫痛色,急急勸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留他在朝後患無窮啊!”若真想一勞永逸除了拓跋珪,與慕容永聯手不是不能先斬後奏兵戎相見。但是“兵諫”是多大罪名,自古帝王無有能容者,就算任臻顧情恕了這罪,但他們此舉定然會寒了他的心,他再膽大妄為也不想和任臻走到這一步——所以他才這般辛苦籌謀,想讓任臻自己下定決心除去拓跋珪,誰料……


    任臻看著姚嵩惶急的臉色,又望向拓跋珪慘白的麵容,已知此事必難善終。他遲疑再三,終於朝拓跋珪緩緩地伸出手來:“把劍給我,我信你便是。”


    一貫談笑用計,舉重若輕的姚子峻頓時如遭電擊,慌亂地磕頭苦諫:“皇上不可放虎歸山途留後患——讓他再守潼關,如自毀長城!”


    “我拓跋珪與慕容垂這老匹夫勢不兩立,焉有苟且!三年之內必取其父子首級於陛下,若違此誓,有如此發,身首異處不得好死!”拓跋珪氣地生生嘔出一口血來,隨即虎目圓瞪,拔劍一揮,手起刀落,滿頭發辮登時化作一片青絲,飄揚落地。


    任臻沉聲喝道:“夠了!拓跋珪!記住你的誓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下了已經腳步虛浮的拓跋珪手中之劍,拄地冷聲道:“你也不必再去潼關或是蕭關了,這便帶上你的人馬去駐守敕勒川吧。那兒本就是你打下的江山,又是代國故地,盡是你的族人遺民——我知道你一直不甘人下,要複興代國,我就如你所願給你這份尊榮體麵——你為朕平滅後燕攻取中山之時,就是你裂土封王重建代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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