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幕僚武將議了大半夜,依舊無果。拓跋珪自榻上屈膝仰坐,亦是疲憊地闔目道:“先議到這兒——都散去吧。”眾人趕忙魚貫退下,唯有叔孫普洛深知自家主子一貫幹綱獨斷,越是聲色不露越是已有定奪,便特意留到最後欲聽他示下。


    拓跋珪睜眼,見隻有叔孫獨自一人候在原處,眉宇間微微閃過一絲陰霾,卻又語帶肯定地一點頭道:“滿座急功近利之輩,唯你還知道進退。”


    叔孫普洛察言觀色,知道這當口絕非拓跋珪屬意動手之時,此刻見自己果然猜中君心,便忙哈著腰進一步道:“如若大將軍真要入京’請罪‘那隨行諸事皆要小心打理,謹防不測——”


    拓跋珪擺了擺手便翻身而起,卻不做正麵迴答:“我要先去會一會我那’座上賓‘兼’階下囚‘。”


    拓跋軍營中有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卻是戒備森嚴,看守之人皆是他的死忠私屬,從前用以軟禁慕容熙,如今則用來招待另一頭淪落平陽的猛虎。


    親兵為拓跋珪輕推開門,房內的人似早已猜到拓跋珪的來意,竟未就寢,而是袖著手倚在榻旁專為候他。此刻便是勾起一抹隱帶邪氣的笑容率先開口道:“大將軍如今大權在握,今日難得貴步臨賤地,真教我這個俘虜感激涕零啊。”


    拓跋珪反手掩門,在他對麵落座,涼聲道:“不敢。你差一點也竊國得成,龍登九五了——隻可惜時也命也,你終究隻能是一條喪家之犬。”


    他這話極盡刻毒,卻惹來一陣放聲長笑,末了那人一揮手,吊兒郎當似地道:“大將軍沒聽過東晉大司馬恆溫那一句名言?’大丈夫縱不流芳百世,不複遺臭萬年!‘我沮渠蒙遜棋差一招勢不如人落到一敗塗地,卻從未後悔自己走過的每一步!難道大將軍心中不做此想?!”


    拓跋珪眸色一暗,冷冷地嗤笑一聲:“那你可知我下一步,又當如何處置你?”


    沮渠蒙遜故意佯作思考了一番,方才大喇喇地道:“你費了那麽大工夫擊潰了我的軍隊,又將我活捉,想必是想用我為將,攻城略地、征戰殺伐罷。”


    話音剛落,拓跋珪忽然拔劍出鞘,在一陣龍吟之聲中,三尺青鋒已瞬間削向沮渠蒙遜的脖子!


    刀光在喉頭處嘎然而止,拓跋珪居高臨下地森然道:“敗軍之將,大言不慚!我主對你恨之入骨,重金懸賞,如今我便要以你這項上人頭迴京請賞!”


    沮渠蒙遜仰直了脖子,麵上甚至還掛著那一抹痞笑,“將軍當日截我去路又將我暗中軟禁,囚而不殺,難道真不是存心要讓我為你所用?如今我沮渠蒙遜身敗名裂一無所有,若能助將軍將功補過重獲聖心,亦算死得其所。”


    拓跋珪擰了擰眉,知他已猜出任臻與他君臣離心猜忌已生,隻聽蒙遜又嘆道:“怕隻怕——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


    同一瞬間蒙遜隻覺得森然劍鋒一閃而過,刷地切去幾案一角,拓跋珪咬牙切齒地執劍瞪著他:“你活的不耐煩了!皇上…皇上絕無可能殺我!”


    沮渠蒙遜嬉皮笑臉地道:“是呀,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親如兄弟的愛——將哪。還記得當年咱們第一次在隴州相遇,你就像他身邊一頭忠犬,鞍前馬後卻未必換的迴他一眼青睞。誰能想到五六年時間過去,當年一個寄人籬下的野狼崽子居然也被抬舉成了威風八麵的大將軍!”


    拓跋珪略微粗重地喘息著,怒道:“沮渠蒙遜,你以為我真不會殺你!”


    “你會。你還會以我這大好頭顱做請罪之禮——而後慕容沖,哦,是任臻就會原諒你,解了你的兵權,給你結門貴親,讓你一輩子困在長安城中錦衣玉食——如此君臣相得,不正是你畢生宏願麽?”


    拓跋珪深吸一口氣,冰冷地道:“沮渠蒙遜,你不必使這拙劣的激將法!”


    “大將軍說得對!在下如今’激將‘是因為你還是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如若你不是了——誰還會再為你如此費心?長安城中希望你交出兵權、無為終生的絕不止一個人!”沮渠蒙遜忽而正色厲聲道,“你一旦手無兵權,下場怕還不如我!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拓跋珪,你我本是同類人,難道不知隻要一日屈於人下,便一日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拓跋珪目中兇光一閃,陡然拂袖而起,竟再不發一言便轉身離去。


    沮渠蒙遜倒是不以為意地目送他離去,半晌後才緩緩地一扯唇角:拓跋珪為人隱忍堅毅,又狐疑多心,如今怎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可以與長安分庭抗禮的地步?何況如今起兵他又有幾分勝算?!贏的過姚子峻和慕容永的將相聯手麽?


    眾人越是異口同聲贊成起兵反燕,他便越是懷疑屬下結黨營私,以謀己利——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反覆叛主的司馬許鹹?他心中已有決斷卻又夤夜前來探他口風,無非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和司馬許鹹暗通聲氣——那個媚骨的貳臣,在張掖城剛剛被圍之時就喬裝出逃,投奔野心勃勃不安人下的拓跋珪,他恨不得生吞了這叛徒!這老東西素來為求晉身,不惜慫恿主公鋌而走險,自然巴不得拓跋珪立即謀反,他好在戰亂之中謀求騰達,若他再佯裝與司馬許鹹同氣連枝,贊同起兵,則以拓跋珪秉性,司馬許鹹區區一個幕僚必命不久矣。


    其實他們都知道,唯今之計,隻有不惜一切的再次取得任臻的信任,才是現階段存身立命的唯一方法。隻是凡是帝王,無論如何地重情重義,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威脅皇權的潛在敵人——何況長安城中希望拓跋珪身敗名裂的又豈止一人!想到此處,蒙遜忽然轉頭望向窗外陰森森的一弦孤月,自語道:“大戰在即,內亂又起,妙極,妙極。”


    且說關中稍定之時,悻然撤退的北府軍已度過漢水,駐防荊州以防備盤踞西川的諸侯譙氏順江南下,以圖建康。譙縱雖趁兩晉內亂之際占了西川卻不過意在守成,到底沒有當年劉備的野心與才具,小規模地與北府軍打了幾場遭遇戰,皆不得好處,未幾,即告撤軍。謝玄遂率軍移駐京口,登永固亭而西望,國都建康已曆曆在目。


    那劉裕本是京口人士,軍旅生涯難得歸家,他卻一步也不曾離開軍營——雖然與譙氏數次交戰都已大勝告終,但他知道從來淡泊自詡的大都督謝玄近來的心情簡直糟到了極點。正在此時轅門處虎步行來一員猛將,此人形如黑塔,麵呈紫赤,須目驚人,正是謝玄麾下最得力的一名悍將,一直負責駐守彭城的鷹揚將軍劉牢之了。劉裕遠遠一見此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禮,恭敬無比地道:“參見將軍!”劉牢之本就是他的老上司,恰是他提拔劉裕於卒武並舉薦於謝玄,此刻便擺了擺手,正要大步邁進,卻冷不防被劉裕拉住,悄一搖頭。劉牢之哪有劉裕那許多機心,便駐足朝內探了探,轉頭問道:“我特地來向都督問安的——怎麽?都督有客?”


    劉裕悄聲道:“秘書丞王國寶大人方才又求見都督了,這一次帶來了西府那位’司馬郎君‘的親筆信——都督依舊是不為所動,不肯迴京。”


    所謂“司馬郎君”,乃指會稽王世子司馬元顯,自孝武帝駕崩,晉安帝即位,東晉政權悉數掌握在會稽王司馬道子與其長子司馬元顯的手中,父子均列三公,起居八座,開牙建府,時人並稱為“東、西府”——而近一兩年來司馬道子日益沉迷於酒色,無心政事,年僅十八的“西府”司馬元顯竟操縱朝廷忽然解除其父揚州刺史之職而由己任之,兼尚書令,奪權執政,手執牛耳,聲勢風光一時無兩。謝玄鎮守荊州,退敵有功,自到京口之後他便屢次派自家親信——又與謝玄有姻親關係的王國寶親自邀謝玄入城“論功受賞”,可謂給足了麵子,謝玄卻隻以硬邦邦地迴了一句話“臣無尺寸之功,卻有失地之責”,拒不迴京受恩。


    劉牢之不由搖頭道:“這是第二次了吧。司馬元顯雖年輕,卻素來誌氣果銳、說一不二,都督縱使惱他那道撤兵的命令,致使河南之地得而複失,卻也不好這般公然與其作對。”


    劉裕心中謝玄負氣之因怕不止為此,卻也不好跟自己的舊上峰再說,隻得苦笑道:“隻盼那位殿下肯看著幼時相伴的’半師‘之份,對都督不加怪罪。否則若再如孝武帝太元年間那般,謝相病逝,相王當權,都督被迫辭官歸隱,王謝子弟皆被罷黜,朝堂之上就更無我們這些北府將領們的立足之地了。”


    劉牢之因領彭城令,手握兵權,乃是改朝換代都不懼的實權人物,滿朝權貴倒多有爭相結交的,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司馬元顯都對其禮遇有加,倒並無劉裕這般樹倒猢猻散的感慨,心中隻道:王國寶雖是謝安的女婿,但因投奔司馬道子父子,又素來放浪形骸、品行不端,與他家都督的關係甚是一般,自己此刻入內撞見二人相談未果,反倒尷尬,不若再等一陣。


    誰知此番王國寶似奉了死命令而來,竟在內軟硬兼施、糾纏勸說了許久,劉牢之豈耐這般久候,正欲發作之時卻聞得轅門之外禮樂大作,唱名不絕,未見人先聞聲,端的好大排場。卻是兗州刺史兼中書令王恭亦入京口軍營來探老友了——王恭,字孝伯,前朝孝武帝原配皇後王法慧之親兄,太原王氏的嫡子傳人,自小在烏衣巷中與謝安一家比鄰而居,時人所謂“王謝子弟”,正是指王恭與謝玄這般正兒八經的世家之子了。


    此人中正剛直,卻又自認矜貴,目下無塵,除了少數身具才名的貴介豪門,尋常寒士便是才高八鬥亦休想入他法眼——實權顯赫如劉牢之,在他眼中亦不過一介粗豪武夫,至於名不見經傳的劉寄奴更是不值一哂。因此當劉牢之等主動起身向他問好之時,他也不過隨意地拱了拱手,絲毫沒有寒暄之意,對一旁的劉裕更是視若無睹,就直接昂首而行揚長而去了。


    二劉皆是被他的狂傲氣地不輕,劉牢之憤恨地低聲道:“老匹夫徒有虛名耳!有甚本事這般目中無人!”劉裕麵上卻是半點聲色不露,隻是嘆息道:“將軍二品武職,並不輸他個中書令什麽,他當現在還是’王與馬共天下‘的年代?”


    一語中的,劉牢之便嗤聲道:“清談邀名的無用之輩!真起戰事,無權無兵能抵什麽用!”


    劉裕便繼續慫恿道:“將軍不若此時入帥帳向都督請安——王恭最看不起不學無術、獻媚邀寵的王國寶,人前人後都指其為’王門之羞‘,如今正撞在當口上必定不管不顧地對其痛斥責罵;王國寶此人一貫最要麵子兼小肚雞腸,如果受辱場麵被將軍您看見,那對王恭不是更加恨之入骨?他這個人能先後成為司馬道子與司馬元顯兩父子的駕前紅人,數年以來都備受寵信,必有過人之處,豈會輕易罷休?若一再進讒構陷,引司馬郎君出手料理一番,隻怕那’清望日隆‘的王恭王大人以後這日子可也就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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