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表麵上雍容淡然,骨子裏卻依舊存著一份與生俱來心高氣傲,無論他境遇如何,是起是伏,也滅不掉改不了。於他而言,任臻為了旁人對他如此“刻意費心”,還不若明刀明槍地與他酣戰一場。


    楊平又轉身奉上新茶,一麵還想要對他眼中天字第一號“潑皮無賴”再加腹誹,卻忽然聞得軍營之中一陣喧譁,主僕二人皆是詫異——北府軍紀律森嚴,從來沒有膽敢無故吵鬧之人。謝玄眉間輕蹙,忙彈衣而起,衝出門去,見北軍營果然亂象陡生——那可是慕容永關押之地!


    他不敢大意,連忙疾步而去,不多時便被劉裕迎頭攔住:“都督,慕容永方才竟欲逃營,已被末將製住,重新關押。”謝玄無聲地舒了口氣,擰眉道:“不是命爾等嚴加看管,怎還出如此紕漏!”


    劉裕低頭道:“慕容永想是聽說燕軍圍城來救之事,便利用軍中造飯士兵換防之刻製服守兵,再易服逃出——不過都督大可放心,末將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將燕軍俘虜分割開來秘密看管,就憑他單槍匹馬,慕容永就算是溫侯在世也難逃生天!”


    謝玄微一點頭,但到底放心不下:“慕容永悍勇多智,不可小覷。定要秘密看管,著意小心——務防走漏風聲、燕軍劫營!”有慕容永在手就如扼住蛇七寸,他雖篤信任臻不敢舀慕容永生死當賭注,但兵者詭道也,萬不可大意輕敵。


    謝玄彎腰入內,再見慕容永之際,便見他已被五花大綁,牢牢縛在柱上,身上果還穿著晉軍兵服,隻是他身材高大,又束發結辮,迥異於南人,這才被小心謹慎劉裕看出了破綻而加以圍捕。


    謝玄命人給他鬆綁,袖著手在他麵前一張胡床上緩緩落座,微揚下巴朝他一點:“看來們軍中傷藥療效甚好,上將軍那一身傷已然大好,都有氣力大動幹戈了。隻是上將軍身為貴客,就是要迴去,也得依禮相送哪。若是麾下士兵一時大意,誤傷了上將軍,卻叫謝某如何賠得起?”


    慕容永聞言,立即猜到任臻已與謝玄碰過麵,且已有了某種協定——能讓眼前此人答應放人,可想而知是怎樣巨大代價。他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陳雜,表麵上卻一絲慌亂不露,自顧自地默不作聲。


    謝玄一揚手,楊平低頭捧過一件玄色錦袍,他起身接過,親自披在慕容永肩上,笑微微地續道:“這是他送來一件外袍,謝某不慣穿人舊衣,這便借花獻佛吧。古往今來,受俘之將縱使獲救,迴國之後都因傷了皇帝顏麵而一落千丈——想來上將軍或可免此厄運,說到底實在羨慕們君臣之情,沒想到他為了竟肯割讓河南之地,甚至——”他微抬起頭,在他耳畔輕聲道,“交出傳國玉璽。”


    慕容永腦中如同炸雷一般,再也無法強作鎮定,他一把按住肩頭衣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謝玄,嘴唇哆嗦著卻不能出一言——他如何得知!而他又…怎能捨得!


    謝玄直起身,光華內蘊眸子注視著心防鬆動幾欲崩潰慕容永——再強大再堅毅內心都有弱點,隻要是人,就不可能無堅不摧。他柔聲道:“上將軍身份貴重,自當以禮相待,隻要您安心等到談判交易之日,何愁不能與君再見?”


    慕容永呆怔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來,定定地望向謝玄——麵前這個俊美將軍眉眼含笑,渀佛春風化雨,隻是當那綿延雨幕撲上心頭,才曉得他連笑都冰冷刺骨。他張了張嘴,待謝玄微微側頭傾聽,他才認真而嚴肅地道:“幾時能開飯?方才活動了一番筋骨,早已飢腸轆轆,都督既以為客,該不會慢待至此吧?”


    這下換謝玄愣住——這個慕容永果然非同一般——當真是嘴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須臾過後他含笑點頭:“這個自然,謝某即刻吩咐人為上將軍備膳。”


    慕容永滿不在乎似地向其道謝,一絲異樣皆無——都說江左謝郎,最擅攻心,果不其然耳。三言兩語便能挑地人愧疚難當,字字誅心,恨不得一死了之。隻是他慕容永,再也不會像當年固原之戰時那樣意氣用事了——一死何難?獨留心愛之人追悔痛惜甚至以身相隨才是天下至苦至悲至痛至憾之事!他要活著,無論前途,生死不棄!


    直到眾人退下,慕容永才攥著那襲錦袍,失魂落魄似地盯了許久,最終緩緩地將頭埋進淡香縈繞衣料之內——那暗紋錦緞花紋間,依稀不明地繡著兩塊簡簡單單圖騰,似字非字,這世間卻隻有他二人能心領神會——那是簡體“平安”二字。


    想那謝玄再明察秋毫,也難發現個中真意。


    任臻千方百計隻為讓他知道他不要他再逃營,不要他再犯險,他要他安心靜候,他要他相信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換他脫險。


    若能得平安歸來,縱使傾盡天下又有何妨。


    雖得了任臻口頭約定,謝玄卻絲毫不敢輕敵大意,日夜不懈地操兵巡營、加強城防之餘,亦密切關注城外燕軍動態。


    任臻為示誠意,已下令大軍後退十裏駐紮,而被困慕容永亦似放棄了逃亡,神色自若地當起了人質。


    五日光陰悠忽而過,謝玄果然收到了對方來函,依舊約在鳳凰嶺下單獨相會。他下意識地合上書函,湊進了一聞,果然再無紫羅之香。他冷冷地一扯唇角,猜到是因為換俘畢竟有失一國大將之體麵,故而要特意避人耳目,任臻倒是為了他考慮周全,細心體貼到了極致。


    劉裕則堅決不同意單刀赴會——他如今是再不敢說甚扣著人質坐地起價等事了,隻是覺得兵不厭詐,燕帝吃了那麽大一個虧,焉知不會設伏報複?


    謝玄此番倒亦以為然,便交由劉裕布置,另帶一部精兵暗中尾隨,以策萬全。


    臨行之前他特意故作閑適地換上一套廣袖儒衫,長笄束發,風度翩翩,宛然一個濁世佳公子。誰知到了約定地點,便見任臻已披掛整齊,手提銀槍、胯騎戰馬地侯在原處,一身明光鎧耀目生輝。


    此情此景,恰與數日之前調了個頭。


    縱是氣氛肅殺,情勢緊張,謝玄亦不免一臉黑線又暗自搖頭一笑——眼前這個男人當真從不按常理出牌。


    任臻在馬上拱手抱拳,遙以致意,目光已飄向謝玄身後那輛遮地嚴嚴實實馬車:“東西已經帶來,都督可以放人了吧?”


    謝玄好整以暇地道:“皇上未免忒心急。那’東西‘總要讓先勘驗一番,開開眼界也好。”


    任臻不耐似地皺了皺眉,揚手命隨侍在後兀烈捧著一隻紫檀木匣拍馬上前,至謝玄麵前微微開蓋,露出一角瑩潤白玉。


    謝玄就是再泰然淡定,此刻也有些唿吸急促——這便是和氏璧所製傳國玉璽!自始皇帝起曆任帝王皆以此為正統之象,代代相傳,惜當年西晉八王之亂之後,神州沉陸,琅琊王司馬睿不得已率中原士民衣冠南渡建立偏安江左東晉王朝,雖自居正統,卻一直沒能重獲傳國玉璽,至今已近百年,乃是南朝政權最大心病——若今日真由他立此掣天大功,謝氏滿門也與有榮焉!他定了定神,抬手一招,楊平掀起簾子,慕容永在一名東晉武士押送下,步下馬車。謝玄親自陪同著,一步步走向任臻。


    二人已闊別半年之久,如今陡然再見,竟是相對無言。任臻眼風一掃,見慕容永一襲素色武袍,別無外傷且雙目清朗、神色如常,想是未曾吃什麽苦頭,便趕忙調開視線,不再看他,轉頭對謝玄道:“謝都督果然守信。這便交換吧。”


    謝玄點了點頭,穩穩地接過木匣:“餘下在押燕軍俘虜,不日亦送返貴軍營盤。如此,謝某便生受皇上這份大禮了。”他麵上淡定,手下卻已本能地去開那木匣,因為動作甚急,他手指被打磨鋒利匣口邊緣割破了一道口子,他滿不在乎地在納入唇中一吮,便又急著去翻看裏麵那沉甸甸白玉方璽,正麵果然印著八個鮮紅古纂文字——“受命於天,既笀永昌”。


    謝玄不禁一陣目眩神搖,全副精神頓時被它盡數吸引,反覆摩梭數遍,忽然一愣,下一瞬間已一摔木匣,一躍而起,如蒼鷹搏兔,直朝任臻襲去!


    慕容永卻似身後長眼了一般,橫臂一展,便半路將人截住,借著風勢側身一黏一帶,由此卸去了謝玄大半攻擊,繼而握掌成拳,先發製人,猛地轟向謝玄——當日有傷在身反抗不得而被謝玄設計俘虜之事一直是他心中隱痛,如今謝玄故作大方讓他傷好了七七八八,又早就憋著一股鳥氣,出手豈會留情?自是招招狠疾,旨在致命。


    謝玄雖武技出眾,但自加冠禮之後便自重身份輕易不肯與人拳腳,如今卻發狂似地出手如電,攻多守少,不管不顧地硬要突破慕容永防線,卻每每被慕容永攔下,他愈急躁,腳步便愈加虛浮,招式更顯得有些左支右絀,忽而慕容永單刀直入,一招鎖喉,竟欲取其性命!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風聲響起,一桿銀槍破空擲來,雖朝謝玄襲來,卻也無形中阻滯了慕容永殺招,謝玄退開半步,卻不領情,直瞪著在馬上觀戰男人咬牙切齒地道:“任臻,以誠待,焉能使詐!”


    話音剛落,任臻便亦跳下馬來,主動加入了戰局,但見他揉身而上,將再次纏鬥成團二人從中分開,又順手抬肘,擋住了謝玄猛力拍來一掌,麵露驚詫地道:“分明是謝都督出爾反爾,現下卻反怪責?”


    謝玄氣地發顫,尤厲聲道:“這玉璽是假!”謝家寶樹從來淡定自若,談笑用兵,何曾如此失態過?然高手過招,勝敗皆在一念一瞬之間,他一岔氣一分神,便被一旁覷機而動慕容永抓住了一處破綻,一記重拳自一處極刁鑽暗處巧妙至極地穿出,直接轟上了謝玄要害,與此同時,怒極攻心謝玄猛一劇咳,竟生生嘔出一口鮮血來——下一瞬間,他已落入慕容永掌控之中。


    耳後響起楊平驚唿痛哭之聲,他已被兀烈製服,見了這驚心動魄一幕卻還是發瘋似地叫著“公子!”便奮力掙紮地想要奔來。謝玄則怔怔地望向手心裏縱橫交錯暗紅,腦中似有一道道閃雷劈過,他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利箭一般地she向任臻:“還不至如此不濟…是早就下了手、落了毒!…處處小心,究竟是何時著了道?!”


    如今勝負已分,任臻看著被牢牢禁錮著尤一臉不綴謝玄,心裏卻無聲地嘆了口氣——若非萬般無奈,他何曾想與這株芝蘭玉樹鬧地如斯田地?他前行數步,放柔了聲音道:“那不如先請都督告知,究竟如何得知傳國玉璽之事?”原主人苻堅絕無可能泄露消息,隻有燕國能出入宮禁參政知事權貴方有機會——他身邊究竟還有誰是東晉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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