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心底一鬆——沮渠蒙遜果然於宮中設下重兵伏擊,看來任臻是在這陷入苦戰了。他定了定神,橫刀立馬,猛地暴喝一聲,長戟脫手擲出,將守衛的一北涼士兵捅了個對穿,又帶著他直直飛起,在蓬蓬血雨間連人帶戟插進了厚重的宮門!下一瞬間,搖搖欲墜的宮門徹底崩壞,轟然倒地…苻堅一扯韁繩,戰馬長嘶一聲四蹄騰空,躍入宮中的瞬間,苻堅俯身彎腰,一把抽出染血的長戟,一路風馳電掣、鬚發皆張,有如修羅再世,嘴裏大喝道:“鼠——輩——讓——路!”,沿途還在頑抗的北涼士兵盡皆嚇地肝膽欲裂,哪敢相阻?登時作鳥獸散。


    苻堅單槍匹馬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尋跡找到了主殿,地上早已橫七豎八壘起了不少屍體,想是剛剛經曆一場血戰,如今已被控製了局勢。苻堅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衝進殿內,喊道:“任臻!”


    後涼將士見天王忽然親臨,忙如cháo水一般向兩邊推開,讓出一條道來。最前麵的那道背影聞聲終於緩緩轉過身子,四目相對的瞬間,苻堅方才真地將心吞迴肚子裏,徹底舒出一口長氣。


    他走上前去,隻掃了一眼,便知道是怎麽迴事:一群兇神惡煞、滿臉血汗的士兵將一對孤兒寡母團團圍住,娘兒倆俱是瑟瑟發抖,涕淚縱橫,不消說,定是北涼楊太後與那不到六歲的呂天王了,而那北涼真正的掌權者,卻早已不在宮中。想來那沮渠蒙遜自知任臻親來,便利用他急於報仇的心態,重兵設防,以北門陷落為契機,引他全力進攻皇宮——任臻有難,他又怎可能一如既往地冷靜自若,主持大局?定是親自領軍,全力迴援。如此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的圍城之計便立時可解,隻怕此時的沮渠蒙遜已然金蟬脫殼了。


    果不其然,殿外飛速跑進一人,跪下稟道:“沮渠蒙遜殺出南城,突圍而逃!”


    任臻麵色鐵青地將手中之劍狠狠一擲,咬牙切齒地道:“沮渠蒙遜居然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為餌,換自己一條生路!是我蠢,才會中他的誘敵之計!”


    苻堅心中亦覺失望,然則見任臻神色如此失常,便知他心中是如何悔恨不已了,他也是想為姚嵩報下藥之仇,方才急進至此,眾目睽睽之下他不知能說些什麽,隻得勸道:“蒙遜狡詐狠毒,無人能及,錯不在你。”


    任臻沉默半晌,忽然一語不發地轉身離殿,留下眾人麵麵相覷——天王軍中有不明就裏之人不免心中腹誹:這廝好大的膽子,失策在先,無狀在後,對堂堂後涼天王居然也敢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扭頭就走!


    苻天王卻似毫不生氣一般,隻是無奈地摸了摸鼻子,留在原地處理善後事宜。


    任臻盤腿坐在池邊山石之上,正聚精會神地丟石子兒。寒天臘月,池麵上結起一層薄冰,任臻用石子將冰麵砸穿了個小洞,一個接一個地投進窟窿中去。


    忽然覺得身邊一陣風起,一個高大的身影在旁落座,任臻頭也不迴,麵無表情地道:“這麽多年了,我還是改不了冒進衝動的毛病。”在這個永遠的良師兼愛人麵前,他永遠不用嘴硬不用逞強,他如天地山嶽,包容他的一切愛恨優缺。


    苻堅不答,忽然抬手握住任臻,須臾分離,任臻低頭去看,自己的掌心裏擺著一簇幹枯了的黃蘆糙。塞外最常見的無名野糙,卻見證著他與他盡在不言中的壯誌淩雲與情深意重。任臻怔了半晌,終於合上手掌苦笑道:“到底可惜了——功敗垂成。”


    苻堅知任臻已是解了心結,便一哂道:“也不算。至少收複了張掖,涼州六郡再次統一。至於沮渠蒙遜,現今就如喪家之犬一般,天大地大,誰又敢收留他與你我作對?”任臻一想也是,他就是急於為姚嵩出氣才會中計,人生漫漫,他還有大把時間大把精力,上天入地也要把沮渠蒙遜給揪出來!


    苻堅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我還讓楊定追擊去了。”


    此話一出,兩人四目交接,俱是無言一笑——楊定出馬,攻城略地,戰無不勝;但若是追敵,卻往往徒勞無功。當年苻堅撤出長安,便是楊定前往追截,又因眷戀舊主放人一馬,這才有了任臻與苻堅接下來的這百般糾葛千種情愫。


    苻堅輕咳一聲,低下頭去,任臻適時仰頭,溫軟的唇在他嘴角輕輕掃過。


    第109章


    二人一觸即分,苻堅則略帶尷尬地偏過頭去:“走吧,這兒風大。”


    任臻舔了舔唇,沒說什麽,便也起身尾隨而去。


    接下來大軍入城,安民整軍更是忙亂,直到入夜楊定才迴來複命,沒想到這一次他還當真不是空手而迴了。


    苻堅與任臻無語地看著楊定身邊的發亂髻散尤難掩麗色的盛裝女子。


    任臻拍了拍腦袋,納悶道:“沮渠蒙遜變性了?”


    苻堅:“……”


    楊定抬手抹去額上油汗:“末將在城東發現沮渠軍動向,正欲急追,誰知途中忽有數架戰車傾翻阻道,數十個北涼士兵正負隅頑抗——”


    任臻扶額:“然後你殺退敵軍,就發現車中皆是女眷?”楊定點了點頭,沒好意思說他發現車中之人是個女子之後本欲繞行,繼續追擊,誰知那女子破口大罵其“亂臣賊子”“竊國篡位”,他不堪其擾,又無可奈何,兼見耽擱了太多時間再難覓沮渠蒙遜的蹤跡,隻得灰頭土臉地帶著該“戰俘”迴城複命。


    苻堅與任臻互看一眼,知又是沮渠蒙遜棄車保帥之計,在修羅戰場之上,向來一將功成萬骨枯,怕也隻有楊定這樣尚存仁心之人才會因為怕傷及無辜而止步不前——可見沮渠蒙遜從任臻破城到楊定追擊,一步步都在謀算人心。


    不過能被沮渠蒙遜當做擋箭牌的,應該也不會是尋常女子,果然見那女子昂首朗聲道:“我乃北涼公主!爾等既滅我國,無須多言,殺了我便是!”


    任臻迴過味來了——北涼名義上還是呂氏天下,她既自稱公主,呂纂早死,生不出這麽大的女兒,想來是呂光所出,沒想到被沮渠蒙遜從姑臧一路帶到了張掖。不由笑道:“你既是呂光之女,難道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那呂氏公主為人所俘竟也毫不畏懼,當即昂首答道:“當年年幼,在明光宮中隻遙遙得見一眼,卻也知道苻堅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楊定嚇了大跳,忙喝止道:“不可妄言!”


    呂姝冷笑道:“我何曾妄言?父皇本已為涼州之主,顧念舊情而迎迴苻天王,誰知不過三年,天王就能反客為主,毫不客氣地奪人江山!”


    此話說地斬釘截鐵,絕非閨閣中人語氣,在場諸人聞言皆是一愣,還是任臻先猜出了些許因由,不由微一冷笑——沮渠蒙遜對女子向來甚有手段,要蠱惑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又有何難?難為她在最後關頭被棄若敝履,還以為那個倉皇撤退的“張掖公”是救國危難的“大忠臣”呢。


    楊定見任臻臉色陡變,恐他關心則亂,一怒之下會真格地處置這太敢講話的纖纖弱質,屆時苻堅便是有心寬仁也斷然不會去逆他之意,趕忙一拽呂姝的胳膊,橫眉怒目地道:“閉嘴!”呂姝性子卻烈,一把掙開他的手,斷然道:“無知莽夫也敢對本公主無禮!”


    任臻挑了挑眉,起身踱到她麵前,抬手指了指楊定,忽然厲聲道:“公主?你是哪門子的公主?!若非這‘無知莽夫’你早已命喪馬蹄之下!還由得你在此擺譜?!”呂姝被他吼地一怔,又聽他疾言厲色地連連詰問道:“你父親呂光生前雖據有涼州,可從敢未稱帝,反以臣禮迎迴舊主;被他的親兒子你的親大哥逼死沙場之後,‘懿武皇帝’的諡號還是你口中那個‘反客為主’‘忘恩負義’之人給追封的——涼州從頭到尾都屬苻氏,卻是誰奪誰的江山?!你再敢大放厥詞侮辱他們,我有千百種方法讓‘公主殿下’求死不能!”


    他的表情陰森狠毒,呂姝被嚇地倒退一步,正好踩在楊定戰靴之上,楊定在後扶擋了一把,正想開口解圍,一直高坐主位一聲不吭的苻堅忽而緩緩起身,低聲道:“夠了!”他走到二人中間,將已成驚弓之鳥的呂姝拉開:“後涼國祚的確傳至呂氏,呂纂謀逆,罪不及家人。她既是呂光之女,自也是後涼公主無疑,豈可見故人之女淪落受難?”


    任臻幾乎沒能聽懂,他反應不過來似地微張著嘴扭頭看向苻堅——苻堅卻沒看他一眼,徑直命人將呂姝帶下,好生安置。


    事後楊定放心不下,親往查探,剛掀開營帳一角,便見裏頭碰地一聲摔出一隻杯盞,隨即是呂姝的嬌叱之聲:“莫以為我不知你們天王在想什麽,張掖城中匈奴人居多,沮渠蒙遜雖暫時撤退,留在城裏的殘餘勢力卻還是千絲萬縷,苻堅想要利用我們這些被俘的皇族來出麵安民,盡快穩定張掖局勢——我絕不如他之意!”


    楊定在外聽了,不由心中暗暗一點頭:倒有些見識,非庸脂俗粉。


    在內與其說話的乃是苻堅親信,護龍衛的新任統領阿爾泰,在姑臧之亂中因其勇銳而被苻堅從個普通士兵破格擢升為親衛軍的首領,見個黃毛丫頭膽敢對苻堅不敬,便不耐地蹙了蹙眉毛,略帶粗暴地道:“你那嫂嫂楊太後都已同意出麵安民,你還守哪門子節?”


    呂姝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們天王如今在你們手上,我嫂嫂掛心兒子安危才被迫與你們合作,苻堅若真仁義寬懷,便不要為難孤兒寡母!”


    果然伶牙俐齒。楊定心道:怕隻有任臻才能令其啞口無言。


    阿爾泰果然被氣地說不出話來,偏拿她無法,想是苻堅先前交待過不能動粗,隻得氣哼哼地拂袖而去。一出來便與楊定撞了個正著,便抬手抱拳,對楊定行了個軍禮。


    楊定無聲地擺了擺手,又示意他前行數步離開此處,方才悄聲問道:“怎還要勞動你的護龍衛親自看管?”


    阿爾泰無奈道:“這便宜公主的待遇比那五歲的小天王呂榮的規格還高,她猶不知足,鎮日裏信口雌黃,哪裏像個養在深宮養尊處優的公主?!”頓了一頓,也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天王親自下的令,讓我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靠近,特別是那位‘任將軍’…”


    楊定微怔。阿爾泰乃苻堅親信,自也知道任臻真正的身份,所以軍中無論何處,就沒有任臻不敢踏足的,所以苻堅才未雨綢繆,防患未然——隻是,區區一個亡國公主,哪怕是為了已死了的呂光,卻也不必如此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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