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止步,微微後傾身子悄聲問兀烈:“誰家家奴?”


    兀烈道:“似刁將軍的舅家,亦是長安豪紳。”


    “怎麽?想出去拔刀相助打抱不平了?”姚嵩調侃道。任臻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姚嵩一撇嘴道:“我不理這事。”


    任臻便道:“那我也不理——依我看來這父子倆本欲賣身為奴,典身銀子都已收了用了卻恰逢均田令下,便鑽了個空子領了田地,那大戶咽不下這口氣,這才不依不饒追來尋他們晦氣。一方為富不仁一方窮則思變,各有不是。卻叫我為誰出麵‘拔刀’?”


    姚嵩淺笑點頭,他的任臻從不會不知輕重地一味熱血衝動:“若是尋常富戶,為搏個好名聲便是為民出頭也沒什麽,卻偏又是刁雲的親戚——他是驕騎營的宿將,且人又在前線拚死拚活打天下,若冷不防給他一擊,難免他會多心——所以這事最好私了。”任臻亦是如此想,正想轉頭命人取些銀錢來,那邊已經鬥爭升級,開始動起拳腳來了。


    “且慢!”一個做僮生打扮的伶俐青年忽然出聲,拉開了欲強行拉人的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強行虜人?鬧大此事就不怕長安吏知曉,上告廷尉,將你等下獄,甚至累及家主嗎?”


    一襲話果然將眾人唬住,姚嵩卻暗暗納悶:小小一個僮生,怎會如此知曉燕律,還說得頭頭是道?他四下環視,果見人群之中隱著一道頎長高挑的身影,灰撲撲的一身尋常布衣打扮,戴著個黑紗笠帽——是他了!


    那大戶家奴迴過神來,亦不滿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難道就此罷休?!”


    那黑紗男子果然排眾而出,朗聲道:“這個自然。但鬧僵了一拍兩散對雙方都沒好處,不如協商以定。”


    那家奴頭子冷笑道:“如何協商?他們若有銀錢,還須用騙?”


    “他們沒有。”黑紗灰衣的謝玄微微一笑,足尖點地,“但腳下黃土卻有。大燕剛頒下的均田令規定所有領田農民都須按年繳納一定的穀物、布疋或服兵役,餘者才能自家留下。待來年收成,便讓二位將留下的穀物按當時市價折予你們——你們也不必怕他們跑了或者賴帳,所有持田者皆有在籍登記,又有鄰長、裏長、黨長層層看管,人與地綁在一起,無法走脫,豈不四角俱全?”


    姚嵩不由大感詫異——均田令剛頒不久,他轄下不少老宦熟吏都還背不清個中條例,此人看著初來乍到的,焉能如此熟悉?任臻亦挑眉看向來人,心中暗自激贊。


    謝玄已勸服了雙方,又命楊平鋪開一張白紙,執筆沾墨,筆走龍蛇,姚嵩離得不遠,看地真切——這區區數十字,寫地筆意顧盼、藏蘊含蓄,真真是絕妙書法!謝玄頃刻間便寫就一紙契約,讓那父子二人皆畫過押後,遞與那家奴頭子,道:“口說無憑,立字為據,再請‘三長’公證——讓這父子二人分三年將收穫穀物沖抵銀錢償還其債,若遇天災則向後順延。”


    如此處事,眾人鹹服,各自散去不提。


    楊平則蹦跳奔來,剛叫了一聲“公子——”便見一彪形大漢走到麵前,對謝玄主僕二人一抱拳道:“我家主人請公子過去一敘。”


    楊平忙挺身一攔:“你家主人姓甚名誰?所為何事?”謝玄微一擺手止了他的盤問,從善如流地跟著兀烈過到樹蔭下,對二位衣飾考究的青年公子微揖行禮:“在下言無she,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任姚二人亦答禮報名,姚嵩一麵命人上茶奉客,一麵笑道:“無she乃古樂十二律之一,現已失傳,公子以此為名必是雅號音律有伯牙之才了。”


    謝玄一聽邊知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知他這名乃是杜撰,便一笑置之:“不敢當。”


    任臻不懂這些啞謎,因而道:“我聽言公子口音非關中人士,但方才行事卻似對大燕律令政策瞭若指掌,實在令我等欽佩不已。”


    謝玄轉頭看向這英偉不凡的男子,謙道:“在下漂泊不定周遊列國,素喜研究當地風土人情,這才略知一二,倒叫二位兄台見笑了。”


    姚嵩道:“既是四處遊曆,必是見聞廣博,不知言公子對這均田令可有見地,說來共享?”


    謝玄見二人氣度不凡,隻道是長安城中哪位名門貴胄出城踏秋,便笑道:“均田令乃富國強兵之策,若可得執行,三年之內無飢餒矣——然則行事過急,各中細則未有完善,倒易被某些汲汲營營之輩鑽了空子以謀私利,卻是一弊,改之大善。”


    姚嵩一愣——方才事發之時他便想到了均田令在記名造籍方麵的一些不足之處,沒想到眼前之人竟也一眼洞穿!他不動聲色地笑道:“公子高見。隻不知公子既遊曆天下,又何必黑紗覆容,不願以真麵目示人?”


    謝玄不緊不慢地答道:“在下幼年家中失火,麵上燙傷,甚為嚇人,為方便行走便幹脆這幅打扮了。”


    任臻甚愛其才,便不疑有他,一揮手道:“男兒丈夫,何須介懷!”


    謝玄便道:“正是呢。如此十年,在下早已習慣,便也隨它去了。”一句話掩過,三人落座,天南地北針砭時弊地聊了許多,甚是投契。末了還是謝玄抬頭望了望天色,起身作揖道:“時辰不早,在下亦該告辭了。”


    任臻姚嵩連忙起身還禮,又問他在長安城內落腳何處,謝玄藉故不答,二人隻得罷了,命兀烈送他離去。


    任臻望著他的背影有感而發地道:“可惜這言無she一看便知隱逸高人無心仕途,否則我真想留下此人相助——”姚嵩則若有所思:“他身上的淡香好生熟悉,我似在何處聞過…”


    任臻轉而笑道:“你是被藥香熏久了,我怎就沒聞出甚淡香來?”


    二人重新登車落座,徐徐開動。與此同時,遠處的謝玄忽然駐足迴頭,楊平不解地道:“公子爺?”謝玄不答,黑紗下的雙眼則直追那輛馬車而去。


    方才那送他離去的高大男子雖經喬裝,但一望而知是個昂藏武夫,擦身而過之際更不過意露出了腰間所係的伏虎佩牌——那是虎賁衛的令牌,憑此出入宮禁,斷不至有人仿造。又想起方才那兩個青年公子的周身氣派…他心中一動,忽而低頭吩咐道:“我們走吧。”


    任臻姚嵩二人坐在車中,卻反常無話,心中都還在想著那位“言公子”。不一會兒兀烈迴來複命,順便依任臻之命帶迴了謝玄方才寫下那張契約。姚嵩忙接過與任臻二人細看,便是任臻這等不通之人,也看出這紙行書是大家手筆,著實不凡。


    姚嵩則反覆摩梭著那張宣紙,失魂落魄似地直道:“這字氣韻生動,風神瀟灑;這紙堅潔如玉,細薄光潤,皆屬罕見佳品…此等人物絕非無名之輩——”


    任臻見姚嵩魘住了似地呢喃不止,便將手邊熏爐送進他懷中:“你看你才好些,又這般勞神了…”姚嵩呆呆地接過熏爐,心念電轉間似想起了什麽,忽然猛吸一口氣,驚道:“我記起來了!是紫羅香囊!為南朝珍品,天下隻有一人好染此香!”他忙不迭地再翻看手中宣紙:“錯不了,這字師從書聖王右軍,這紙乃是青檀四尺丹——竟真的是他!”


    任臻被嚇了一跳,忙扶住姚嵩雙肩:“什麽錯不了?他是誰?”


    “言無she!將這化名中間無字去掉,是什麽?”姚嵩急道,“是謝字啊!”


    任臻徹底愣住——謝家寶樹——謝玄?他是謝玄!姚嵩已越過他劈手掀簾,麵色肅然地急命道:“立即迴頭追擊此人!”


    任臻迴過神來,忙向窗外補了一句:“定要活捉!”


    姚嵩浸浴在藥香瀰漫的熱水中,一張臉在裊裊蒸汽裏卻尤顯冰冷。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也不轉頭,隻道:“可是依舊無果?”


    任臻按住他赤裸的雙肩,微一猶豫,仍道:“封閉四門,挨戶盤查——依舊找不到他。”當時他們已經立即調轉車頭,當即迴追,然已不見人影了。雖命兀烈率所有侍衛四散追蹤,但畢竟四野茫茫,人手不夠,自也沒個結果。


    任臻隻得下令迴城之後再行搜尋,但姚嵩心中已知無望。此刻便顰眉長嘆道:“謝玄必已看出端倪故了,我怎就這般愚笨,遲了一步沒有當場扣下他來!


    不…事發突然,他定然不及出城——應該還藏匿在長安城內!”他話音剛落,身後便一記入水之聲,水花四濺中他被一道火熱的胸膛緊緊擁入懷中。姚嵩無奈迴頭,瞪向任臻陡然放大的俊臉:“又擠又熱的,也不嫌!”


    任臻贊同道:“真是又擠又熱…”


    姚嵩臉上紅暈更盛,猛地在水下抓住那靈動作怪的手指,:“我在說正經事呢!明日便暫閉長安城門,許入不出——掘地三尺也要挖他出來——”任臻一麵聽一麵傾身壓迫住了他,姚嵩登時感覺到了他那處灼熱已直矗矗硬挺挺地抵在他的股間,他不經意地從鼻端發出一聲甜膩的輕哼,軟軟地怒道:“你近來不是總逼我如蛇蠍麽?怎麽今天又改樣兒了~”


    “我不是怕被你這蛇妖纏上,精盡人亡麽~”任臻諂笑道,順勢捉住了他綿軟掙紮的雙手,貼著他濕滑的背曖昧地上下擺動,那、話兒便地聳立著滑進了高熱的股、間,燙地姚嵩不住呻吟:“你這混蛋~”任臻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轉向自己,雙眼之中滿是欲望:“你如今身體漸好了,再忍下去才是混蛋——”


    姚嵩無法抗拒,又記掛正事,半推半就間道:“可那謝玄——”


    “我知你急於抓他是想納他為我所用,但謝玄已被排擠出東晉朝廷,多年來都寄情山水不再入仕——他既無心,強求無用,便任他逍遙去吧!”任臻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含糊不清地道。


    姚嵩一愣,知道任臻這是誤會了——依他看來,謝玄出身詩酒風流的江左名門,就算如今被司馬道子逼地辭官自保也絕無可能改投鮮卑慕容氏,一旦南北交戰他定會不計前嫌重任晉軍統帥——任臻心中本無胡漢之別,到底想的太過簡單了些。他執意要捉拿謝玄,為的是斬糙除根,為將來統一南北掃清障礙!


    他正在腦中翻江倒海地盤算,忽覺得任臻在背後已經熱漲漲地捅了進來,不禁呻吟一聲,手腳發軟地攀在浴桶邊沿——罷了,這話現如今也不必出口,隻待天羅地網下將人一舉成擒,他便先斬後奏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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