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的舊主——庶太後?”


    “當年她的愛子死於姚興之手,父兄親人盡被族滅,姚興卻還留下她一條性命生生地折磨,讓她苦度殘生。論弒君動機,誰比得過她?你是她昔日的宮女,重新取信於她應當不難,那之後要如何嫁禍於人應該不用我教了吧?至於宮外的非難,自有我替你安排遮掩。待太子登基之後你就是太後,誰還敢翻案?”


    齊後自然不知當日慫恿姚興斬糙留根,養著這麽個死仇的人就是姚嵩,如今不過是物盡其用罷了。聽他籌劃地這般周詳縝密,想是早有預謀,不由打心底地一陣惡寒——前事不論,這姚小侯自北涼歸來之後姚興可謂信任有加,言聽計從,然而他卻依舊要他的命!


    姚嵩緩緩起身,順手掐熄了明滅不定的燭火,在一片漆黑中他冷漠地俯視著她道:“是要做先王的妃子,還是做新君的太後,娘娘,你懂得選擇的。”


    近月以來,慕容永加緊整軍備戰,一時之間黃河兩岸皆調兵遣將,氣氛空前緊張。然而就在慕容永正式將請戰書上奏長安之際,黃河對岸的懷遠城內忽然爆出一則驚天消息——後秦大單於姚興猝死於後宮。


    全城掛白服喪!


    年僅三歲的“太子”姚緒即位!


    王叔姚嵩晉位安成公操軍政之大權!


    原本沿岸布防的後秦軍收縮兵力,退迴懷遠!


    慕容永接到此信幾乎是猝不及防——姚興正當壯年,豈會無緣無故地暴斃?其後必有內幕,是姚嵩?他要做什麽?!本來懷遠已即將是西燕的囊中之物了他為何要橫插一腳?!當真是想——竊國為諸侯麽?


    他不由心驚——姚嵩從來就有鴻鵠之誌,不甘久居人下。當初自願在阿房為質之時,就覬覦後秦世子之位。若非被其父姚萇背棄在先,傾心於任臻在後,他又怎可能輕易罷手?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以他無利不起早的脾性,不會白白錯過。


    難道姚嵩為了當這後秦之主,要與大燕為敵了?!


    刁雲與慕容鍾等將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部將更是紛紛詢問這戰到底打還是不打,刁雲道:“自古伐喪不祥,又失大義。不若等等?”


    慕容鍾怒道:“放屁!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啥都準備好了,自然要打!”


    慕容永輕一揚手止了爭論,自己緩緩地搖了搖頭:“暫先…按兵不動。”姚嵩智冠天下,又心狠手辣,他怕他另有後著,不得不小心為上。


    懷遠城內更是人心浮動,原本在外布防的狄伯支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迴城奔喪,姚興屍首已經殮葬入棺,說甚也不肯讓他見最後一麵,惹得狄伯支對著披麻戴孝的齊後與太子勃然大怒,咆哮靈堂,百官皆側目而不敢言,唯王叔姚嵩一貫與其交好,方才勸下,暗中哭道:“不讓將軍瞻仰遺容也是無奈之舉,蓋因單於死因…實在太難看了些。”


    狄伯支早就懷疑事有蹊蹺,當然追問再三,姚嵩方才遮遮掩掩地將姚興服用慎恤膠過量,脫陽而亡之事說了,惹得狄伯支鬚發皆張地吼道:“單於一貫小心,縱是助興作樂也不至過量——後宮之內,誰害吾主!”聽姚嵩將“庶太後”為報殺子之仇而暗中換藥一事說了,狄伯支拍案而起,嚷嚷著要帶兵入宮手刃為姚興報仇,自然又被攔下勸道:“新君剛剛登位,將軍若此刻貿然帶兵入宮恐怕落人口舌圖惹非議。況且對付後宮裏的幾個女人,隻須數名親隨即可。不如將軍先佯裝無事,也不必出城召集軍隊,隻在城內暫時歇下。我負責宮門戍衛,待入夜時便悄悄放將軍入宮,殺她個措手不及!何愁大仇不報?”狄伯支細細一想,果然如此,便與姚嵩相議而定。待他匆匆離去,姚嵩方才召集親信部曲,肅然吩咐道:“封鎖四大城門,狄伯支的親兵隨從不許走漏了一個——同時派人持新君調令至城外軍營接管兵權!”頓了頓又補充道:“若有人起了異心,便立即請出太後懿旨將其當場誅殺,不能有留半點猶疑!事成之後,煙火為號!”


    眾人領命而散,姚嵩站在原地卻還是擰眉不展——其實這次政變太過倉促,一時之間平定內亂剷除異己實在太難,對付幾乎手持後秦全部兵力的宿將老臣狄伯支他亦無必勝把握,所仗者唯太後新君而已,等於是以命相搏,事若不成,自己墜萬丈深淵尚且不說,必還累及旁人…


    他猛地捂住胸口,又是一陣冷汗直留,喉間亦湧上陣陣腥甜——他忍不住腿軟跌坐,已是汗濕重衣:本來在姑臧嘔血之後他服藥調理已不再犯病,然則蒙遜不安好心在藥湯中下了致人上癮的五石散,他本就不肯多用,迴國之後更為戒癮而滴藥不沾,一旦犯困發寒上了癮頭便強以冰水浸身來強行刺激自己清醒——


    不!姚嵩咬牙暗道,他現在病不起,倒不得!


    第97章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的夜空中忽然燃起一道筆直衝天的焰火。


    姚嵩一身縞素跪在姚興靈前,淡淡地望了一眼窗外,便又轉過頭來,繼續雙手合十地為亡兄誦經超度,如畫眉目沉浸在一片哀艷之中。


    靈堂外忽然一陣甲冑鏗鏘,一身甲冑、滿臉濺血的狄伯支拾級而上,止步聆聽,姚嵩所誦,正是字字珠璣的《妙法蓮華經》——姚興素喜佛法,當年親自請來西域高僧鳩摩羅什翻譯此經,生前更是對其愛不釋手。狄伯支心中感慨不已,便對身邊跟隨的數個個彪形大漢低聲道:“本將入內向姚公複命,順便祭拜先王,爾等在外等候即可,不可出言喧譁。”說罷果然獨自一人推門上殿,將手中所提的首級恭恭敬敬地奉在梓宮之前,隨即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頭泣道:“單於壯誌未酬卻遭後宮賤婦毒手,末將已將那毒婦碎屍梟首,如今大仇已報,單於安心去吧!”


    姚嵩垂下眼瞼,不肯去看一旁不堪入目的殘破頭顱,隻哽咽道:“大哥仁愛留那孫氏一條賤命,卻被她落毒暗害,還死地萬分不堪,子峻每每想來皆撕心裂肺!”


    狄伯支跟隨姚興十餘年,對他是真忠心,聞言不由又是嚎啕,姚嵩拭淚起身,執起靈前奠酒,一杯灑落於地,一杯奉到狄伯支麵前,雙眼通紅地道:“多虧將軍為單於報仇雪恨,請飲此杯以告慰英靈。”狄伯支不疑有他,當下一飲而盡。


    姚嵩又再次與其並肩跪下,輕聲問道:“如今在內主少國疑,在外又有強兵壓陣,將軍有何退敵良策?”


    狄伯支斬釘截鐵地道:“末將是個粗人,隻知道為主盡忠死戰!若西燕不義,出師伐喪,我便率全軍將士死守懷遠!寧可戰無一卒也絕不撤退半步!”


    他自顧自說地義憤填膺熱血沸騰,便隨意抬起手來擦臉拭汗,誰知抹到唇邊之時忽覺得不對,拿下一看,虎口手背上竟染上一抹紫黑的血痕,他吃了一驚,連連狠擦,卻發現越來越多烏血自口鼻之間湧出!姚嵩關切地轉頭道:“將軍怎麽忽然咯血?莫不是誤食了什麽東西?”


    狄伯支忽然慘叫一聲,卻哇地嘔出一大口淤血,渾身抽搐地踉蹌倒地,顫抖地伸臂指向姚嵩:“酒,酒裏…有毒!”


    姚嵩勾唇輕笑:“將軍莫怪,‘太後’懿旨,怕你擁兵自重欺她孤兒寡母,我奉命行事罷了。”


    狄伯支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張臉紫脹可怖,雙目雙耳口唇鼻端都汨汨地湧出黑血,他咬牙切齒地道:“姚,姚嵩!一切都是你所為!我,我上了你的當!”


    姚嵩蹲下身子,逃出一方白絹帕子拭去他滿臉的新舊血跡,堪稱溫柔地道:“我本不想殺你,是你的愚忠害了你的性命。”


    “為,為什麽…你也是姚氏子孫,為什麽…要自毀長城!”


    姚嵩深吸了一口氣,站直身來,忽而望著他冷冷一笑,在幽暗不明的靈堂微光中有如鬼魅:“好呀,就讓我告訴你,我籌謀一世,究竟是為了什麽!”


    姚嵩又想起了姚興臨死前的神情。


    長在姚氏這麽個子嗣眾多的門閥世家中,他與他都早就明白什麽是人心險惡,所謂兄弟親朋無一可信,為了自利皆可翻臉無情兵戎相見。姚興平常處事也從不顧念所謂的手足之情,從一開始處心積慮要除去與他爭位的姚嵩到後來將自己親弟弟姚旭明正典刑梟首示眾他都未曾後悔過。但姚嵩自己知道,在他一步一步的引導之下,在後秦幾乎山窮水盡的此刻,姚興是真的開始信任他,信任這個唯一還活下來的所謂“手足”。


    所以四下無人時,已經彌留的姚興死死抓著弟弟的手,一麵咯血一麵交代後事:讓他誓死不降西燕,保護自己最後的一點血脈西逃漠北雲雲。姚嵩靜靜地聽完,忽然傾身附耳,在麵色赤紅,嘴唇慘白的姚興耳邊輕聲道:“臣弟不明的是,如若太子愚鈍不堪輔佐,又當如何?”


    此言已非人臣之語,姚興聞言喉嚨裏咯咯做響,隨即嘔出一口鮮血,半晌後才無奈地喘著粗氣道:“那…君可取而代之…”


    姚嵩忍不住撲哧一笑:“單於,子峻若真有心爭位,這麽些年來又怎會坐視後秦連連敗退,落得如今慘澹殘局?”


    姚興瞪大了渾濁的雙眼,想要動卻渾身僵硬早已發不出一絲氣力了:“你,你是什麽意思?你也是我姚氏子孫…怎,怎可甘心令國破家亡!”


    姚嵩搖頭嘆笑道:“單於當日仗勢強迫我委為孌寵之時,怎就沒想過我也是姚氏子孫?”


    姚興被激地又嘔出大片鮮血:“賤人!當,當日分分明是你有意勾引!”


    “是啊,誰讓單於那時千方百計要除去我?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全為自保罷了。”姚嵩俯視著他,字字誅心地出言諷道,“不過,也多虧單於定力差,否則當日尹維屢次要害我性命,若非單於心疼攔著,子峻已成刀下之鬼矣!”


    原來連他身邊第一謀臣之死都是他處心積慮謀劃而來!姚興渾身劇顫,胸口起伏喘息地有如一隻破敗的風箱:“畜生!你有何麵目見父王於地下?!”


    “誰要見他?”姚嵩冷笑道,“因為是我親手送他上的路啊,‘大哥’!”


    “逆子!”姚興奮然掙起直撲而去,卻隻能滾落下床,伏趴在地——汨汨的鮮血湧出,在身下匯成一處小小的水畦。


    “逆子?”姚嵩站起身來,搖頭惋惜似地道:“單於至今還沒醒悟過來麽?我膽敢如此,就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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