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的唇動了動:“不是妖孽。”


    慕容沖偏頭瞥了他一眼,慕容永低聲又重複了一句:“他不是妖孽…”頰上立即不輕不重地挨了一刮,耳中聽他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朕才是正主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慕容永低下頭來,倔強地不肯出言辯駁抑或是認錯。


    慕容沖翻身躺下:“朕頭疼地很,你上來替朕按一按。”慕容永伸出兩指,抵住他的太陽穴,緩緩地將內力注入,似覺得疼痛稍緩,慕容沖雙眉微展,眼中則現出一絲迷茫。


    次日清晨,慕容沖再次醒轉起身,已無大礙了,但那狹窄的洞窟中除了他卻已空無一人,徒留石台前一堆焦黑的篝火餘燼。


    慕容沖猛地跳下石台,衝出洞口,入眼一片冰天雪地,過耳皆是唿唿北風,卻哪裏有一絲人跡?


    他心裏複又隱隱恐慌起來。不顧危險地喊了一聲:“慕容永!”他踏足雪地,又加大音量喊道:“慕容永!”


    迴音震落了壓在枯枝上的層層白雪,簌簌落雪聲中,他的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轉過身,眼前所站的赫然便是去而複返的慕容永。


    慕容沖眼中陰霾一掃而過,下一瞬間忽然揚手一掌過去,冷冷地道:“去哪了你。”


    慕容永猝不及防地被打偏了臉,慕容沖這才看見他手上拎著兩條已經僵死的黃河魚。二人相視無言,半晌後慕容永道:“皇上是怕我棄您不顧,獨自逃生?”慕容沖收迴手,斜睨了他一眼:“大難臨頭,人為求自保,有甚做不出來的?當年若非慕容泓先有殺朕之心,朕又何必策反韓延、段隨先下手為強,取他而代之!”如今西燕朝廷,慕容永是除他之外的天下第一人,焉能保證全無二心。


    慕容永默然,似也想起當年兄弟鬩牆的那番血雨腥風。慕容沖又不悅道:“就算去覓食,為何不先請示一聲。”


    “為怕人發現,清晨便須去鑿冰捕魚。而且——”慕容永道:“末將…留言了的。”


    二人迴到洞中,慕容永一指熄滅的篝火旁的灰燼,慕容沖定睛看去,見上麵銀鉤鐵畫地仿佛的確用枯枝劃寫了幾個字體,但細細看去,卻又不知其意:“這寫的是什麽字?非隸非篆,朕從未見過。”


    慕容永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子將那行簡體字悉數抹去:“…是末將疏忽了,皇上恕罪。”慕容沖不耐地一擺手,重新坐下,勉強安撫似地一笑:“算了,你不比旁人,對朕還是忠心的。”


    若是他…定不會對他說出“忠心”二字,甚至對他猜忌防備至此。他背過身去重新升火造飯,沉寂了一夜的心至此才洶洶湧動起來,帶著不可置信的恐懼與難過,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但他轉身將那跳烤地半生不熟的魚奉予慕容沖時,卻已麵色如常了:“皇上,今晨查看黃河已經重新結冰,恐怕姚軍為防燕軍突襲,很快會沿線布防,一旦搜尋至此,我們難以應付,不如趁夜過河迴營?”


    慕容沖幾口將那尾魚連骨帶肉地吞下肚去,絲毫不介意食之無味,仿佛隻是為了填飽肚子、恢複氣力。聽聞此言卻隻是一搖頭道:“不急。”


    慕容永微微詫異道:“為何?”他昨夜還在暗中提防軍權暫落外族將領手中之事,應當是急著趕迴軍中才對。


    慕容沖抹了抹嘴道:“你擔心的,苻堅和楊定定然也在擔心,定然會加派人手在下遊搜救——姚軍新敗,損兵折將,如今必不敢正捍其鋒,遇之則會遠遠避開燕軍遁走,所以留在此處未必不安全。而朕就是要在原地守株待兔,等苻堅親自找上門來。”


    慕容永聽到此處,腦中似被一道炸雷擊過,他凝視著慕容沖:“皇上是想…誘殺苻堅?”


    “知朕心者。叔明也。”慕容沖仰起頭,唇邊勾起一抹陰狠而冰冷的笑痕,“這苻堅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被人滅了國居然還對那妖孽真心相待,不離不棄,若此時殺他,當不費吹灰之力——他當年讓朕所承受的所有屈辱,朕從未有一日忘懷,至今想起,依然咬牙切齒!”說罷眼風一掃,看嚮慕容永:“慕容氏子弟皆是有仇必報堅忍成性之輩。你想必也深恨苻堅當年滅我大燕之仇吧!”


    “…”慕容永道,“朝代更替,國之興亡乃天道輪迴,當年前秦滅燕是天下大勢,如今西燕克秦亦是天下大勢,非各人恩仇所致——”


    慕容沖臉色一變,低叱道:“慕容氏子子孫孫皆難忘國讎家恨——何人教唆你做此妄想!又是那個鳩占鵲巢的妖孽麽!”


    慕容永道:“他非妖孽。”


    “住口!”慕容沖怒道,“大燕上將,不過人雲亦雲,你就這點出息!朕與你少年相識,十載相依,又曾將畢生所有傾囊相授,難道還比不過你和他短短兩年!當年平陽起兵之時你立的誓說的話,全給忘了麽?”


    慕容永深吸一口氣道:“我從不敢忘。但如今此心不同——”


    “為何不同?!”慕容沖咄咄逼人,忽然反手將其緊緊攥住,一把拉近,直勾勾地望進他眼裏,“朕記得你從前很聽話,朕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怎麽如今全變了?你不是永遠忠於朕愛著朕嗎?”


    慕容永難堪道:“皇上!”


    “怎麽不敢承認?”慕容沖強迫他看著他,慢慢地欺近他,直至二人鼻尖相觸,溫熱的唿吸相互纏繞,近乎接吻的姿態,“…朕嗣位以來,未曾立後納妃,叔明以為為何?”


    眼前人之俊美一如往昔,歲月沉澱過後更兼有強悍卻妖嬈的氣質,此情此景,他曾癡想了整整十年。慕容永猛地垂下眼瞼,低頭避開:“…末將惶恐。”


    慕容沖似從沒想到自己會被拒,鳳眼一眯:“慕容永,你不僅心變了,連膽子都變大了。”


    慕容永跪地叩首道:“末將知罪。然——此一時彼一時也。”


    慕容沖麵上陰晴不定,忽然厲聲道:“朕身邊不留不忠不義的變節之徒,你給我滾!”慕容永抬頭平靜地看著他道:“末將有敗戰之罪,如今不敢擅離。待護送皇上迴營後旦憑懲處。”慕容沖被他這番話噎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太陽穴裏又突突地疼了起來,他跌坐在石台之上,神色痛苦。慕容永忙起身上前撐扶,關切地道:“讓末將再為皇上療傷。”慕容沖無力地掙開他道:“不用你!”


    慕容永卻不肯退讓:“皇上頭部受創,必痛楚難耐。末將有錯當罰,卻也不急在當下。”慕容沖見他執拗,隻得罷了。慕容永讓其輕輕枕上自己的大腿,開始按摩頭部,他手法甚好,力道適中,輔以豐沛內力驅散了殘餘的寒意,慕容沖隻覺得那頭疼腦熱驟然得以緩解,包圍他的亦俱是令他安心的氣息,不出片刻就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暮色已至,慕容永人又不見,隻留石台前一從即將燃盡的篝火。慕容沖皺了皺眉,一躍而起,到火堆旁扒拉了一番,沒有隻言片語;衝到洞口一看,還是空無一人。!!他心裏頓時一驚,擦,不是真滾了吧?!不會不會…慕容永哪會拋下他。慕容沖轉身迴到火堆旁一麵就著取暖一麵等人,然則約莫一個時辰過去了,慕容永還是毫無消息。慕容沖開始坐立難安,忽聽洞口北風唿嘯之聲陡強,他忙起身查看,漆黑一片的夜空中隻有紛揚落雪。他眉間緊顰,失望地嗬出一口霜白的熱氣,與此同時,洞中的小堆篝火燃盡,悠忽熄滅。


    他猛地轉身,避開從背後襲來的一記掌風,側身握拳揮向偷襲之人,卻被對方輕巧化解,揉身而近,拍向他的後背,慕容沖略一猶疑,忽然轉身,門戶大開地直麵此人,眼看已攻勢已至避無可避,那偷襲者卻急忙變招,堪堪略過要害改抓向他的肩膀。慕容沖趁他倉促變招,猛地出手如電,卻直朝他腰側攻去,輕擊即放,不曾用力,對方卻似受了重創一般身形一晃,慕容沖趁機將其禁錮於懷,單手成勾虛虛扼住那偷襲者的咽喉,冷笑道:“朕的上將軍要弒君麽?”


    偷襲者正是慕容永,他不曾反抗,神色卻比雪夜星空更冷。


    慕容沖被他瞪了許久,不由地無聲地咽了一口唾沫,聽他緩緩地道:“任臻。”


    “認真?”慕容沖不解地挑了挑眉,卻冷不防被慕容永伸腿一勾、一絆,登時下盤不穩,踉蹌著靠向石壁。隨即一隻手穿過他的長發,撐在石壁上,將他釘在原地,幾乎動彈不能,慕容永逼近了他,二人身量相當,如此便是眼對眼,鼻對鼻,近地唿吸相聞:“還裝?”


    “裝?”慕容沖剛嗤了一聲,立即被慕容永傾身吻住,封緘了所有的話語,滾燙的舌強勢地突入,霸道地將他所有的理智與神識席捲而光。


    “嗚~”他被逼地快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掙開他的唇舌,仰著脖子換了好長一口氣,才垮著臉可憐兮兮地道:“你這不是弒君,是殺夫啊~!”


    慕容永亦喘息不定,卻不曾鬆手,依舊牢牢地禁錮著他,一雙眼中閃著狼一般綠幽幽的兇光。


    任臻心底一顫,立即軟了、孬了,他小心翼翼地瞄著慕容永:“其實我剛醒過來的時候,是挺神智不清的,頭也疼,眼也花,我我我就想順便失個憶…”


    “為什麽?”慕容永不聽他的解釋,打斷道:“為什麽要扮成他?這有多好玩,多有趣?!”慕容永要是與任臻大吵一頓便罷了,但他這般冷靜的問話更叫任臻心裏發怵,他知道自己這迴是觸破了底線,隻得硬著頭皮道:“我心底一直過不去那道坎,我還是怕你還惦記著他,開開開開始隻想套你的話,後來我我我騎虎難下,不知怎的就就,就真演上了…”任臻平常巧舌如簧,但隻要真心緊張了就必有些小結巴,他手足無措顛三倒四地還在解釋,慕容永忽然爆發,怒吼道:“就因為你猜忌我,不信我,所以你假扮慕容沖?!當我知道你就此消失之時我的心痛到像被生生挖了出來!我…我甚至恨不得能殺了他來換迴你!你現在遠勝於他!這就是你要的答案!滿意了嗎?!”


    任臻渾身一震,此時當真是後悔不迭——為何要因為自己的那點疑心,這樣威嚇和傷害自己愛的人?他俯身一把抱住慕容永,這才察覺到黑暗中慕容永高大的身子竟然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猜忌,是我太在乎。我怎麽努力,也替代不了他和你的過去。我害怕…畢竟是我借占了他的身體,我怕你終究不能釋懷。”任臻緊緊摟住他,微紅著眼道,“但是我錯了…對不起。叔明,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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