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勾起唇角,似在嘲笑他還敢說別人是痞子。任臻往他胳膊上一倚,憑白無故地生出幾分疲憊與安心,他是一國之君,在旁人麵前他不能累更不能有一絲軟弱猶疑。一陣北風拂麵而過,他仰起頭,見灰濛濛的天空飄下一絲絲細鹽一般的微雪,撲麵即逝——他來到這個年代,已是三年了。忽覺手心一動,他垂眼一看,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株黃蘆糙——這是北疆關外常見的野糙,不知見證了千百年來的幾許刀兵幾許烽煙幾許離人愁緒。如今霜凍剛過,初雪又至,漫山遍野黃蘆糙早已衰敗凋零,隻是苻堅悄然掖進他手中的這株黃蘆糙,竟還含著隻小小的黃花,將謝未謝地在瑟瑟寒風中招展。


    任臻心底一軟,似有人撥動了情弦,他抬起頭,斂容正色地對他道:“你今天陣前斬姚緒真的帥斃了!”


    苻堅咳了一聲,頗有些不自在地撇開頭,任臻卻瞧見他低頭之間居然麵燒紅雲,連耳尖都燎地通紅。他壞笑著伸手搭上苻堅的肩:“害羞啊?感動啊?那以身相許好不——”


    苻堅迴手,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井穴一叩,立即讓他撒手唿痛。


    二人正鬧,忽覺得一道高大的人影擋住了風雪,任臻抬頭,見楊定麵上火熱周身淌汗地過來,對他一抱拳:“參見皇上!”任臻瞄了瞄他的堪稱完美的身材,吃夠了豆腐才轉開視線,看著滿地都是被他打趴下的燕兵,便指了指他道:“楊定,你每天都要和他們這麽練上兩個時辰,身體會不堪負荷的——”楊定沉聲道:“上陣殺敵,體魄為先,勤勉一分便是多一分獲勝的把握,鬆懈一分便是多一分喪命的危險。”


    任臻知道楊定如此堅決急進也是為了盡快了結這場戰爭,好再入涼州搜尋苻堅。心下不由幾分慨嘆和愧疚,幾乎要將事實和盤托出。誰知楊定忽然轉身,竟以大將軍之尊對苻堅行了個平輩禮,道:“請與楊定一戰!”


    苻堅:“……”自到了燕營之中,怎一個二個都要衝上來與他比武,約好了似的!


    任臻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一躍而起,轉動著手腕一挑眉沖楊定道:“你還沒打夠?那好,朕陪你過幾招!”


    楊定愣了一愣,任臻的身手他早前見地不愛見了,說句大不敬的實在話,花巧有餘內勁不足,絕非他的對手,但皇帝發了話要親自與之“切磋”,為人臣下怎能拒絕?殊不知任臻是為掩護苻堅而下場——以苻堅之功夫楊定交手十招之內便會被其摸清底細。


    誰知任臻入場,卻不讓楊定使他常用的長戟:“你是第一武將,與人交手從不落敗,有甚趣味?這一次說不得得讓你吃一點虧。”他命人抬上一柄騎兵營常佩的短槍,反手將其擲給楊定:“我還是使長槍,你使短槍,來戰一場!”


    楊定早已習慣任臻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見怪不怪地一點頭,也渾然不將自己在武器上的劣勢放在心上。然則一交手,楊定便皺起眉來,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心迎戰——


    蓋因慕容氏祖傳槍法任臻使來得心應手,在涼都姑臧之時又常得苻堅親手指導,進步神速,一改往日為求快手而不留餘招,破綻百露的毛病,而楊定使不慣短槍,此消彼長間不免有些捉襟見肘施展不開——兩槍對刺橫掃,都被長它一倍有餘的長槍壓著打,任他吐力深厚,也不複往常的恣意開合縱橫睥睨。


    苻堅覆在饕餮麵具下的雙眼閃過一抹激賞——他明白任臻的想法了。日前與姚軍交戰,他們騎兵所選的長槍乃是特製加長的,一般來說,守城禦寨的槍明顯長,進攻衝鋒的槍就明顯短,而慕容氏的輕騎兵迅捷如電天下聞名,就連大部所備的短槍為減重亦隻有不足六尺的長度,一旦被拖住了行進的速度,與敵軍的長槍硬碰硬之時,便立即處於下風。可以說燕軍首戰失利,受製於方圓大陣是主因,然武器受製於人亦是不可忽視的一個因素。任臻觀戰之時,顯然亦看出這一點,方有此時之戰。


    楊定氣勁綿長,雖不占上風卻一時也難落敗,任臻即便占武器之利卻也無法速勝,雙方陷入僵局,苻堅雙手支頜,看地目不轉睛,忽而俯下身去,在地上撚起一撮沙礫,猛地朝任臻下盤she去,堪堪掃過任臻腰部沒入薄雪之中。楊定順著那道疾風看去,當日拓跋珪離營之際奉與任臻的盛樂刀正佩在腰間,他心念一動,猛地棄了短槍,身下一矮,揉身欺近,轉眼間便摘下了任臻的隨身彎刀,就著衝勁反手橫掃,一舉蕩開了任臻所持長槍,又瞬間改招,趁長槍迴防不及的空擋,疾速削向任臻脖頸,又在僅餘寸餘之處堪堪停下!


    圍觀諸人皆是看地目瞪口呆,一時之間唯餘落雪簌簌之聲。楊定忙收刀起身,抱拳告罪:“末將冒犯了!”


    任臻雖然落敗,卻毫不生氣,反一抹額上熱汗,喜道:“我知道以什麽來克製對方的長槍了!”楊定亦福至心靈,與其異口同聲道:“馬刀!”


    苻堅依舊不動如山地坐在場外,微微地勾起唇角。


    第78章


    任臻興高采烈地躍出校場,笑著一指苻堅:“觀戰不語真君子,你犯規了。”苻堅則麵無表情地繼續搓土玩,一排一牌地拜開,中間少點兩旁多些,如一隻張開的口袋,隨即又抹去,重新排列。


    任臻:“……”


    隨後跟來的楊定則下意識地看了苻堅一眼,總覺得有種說不清的熟稔之感。視線往下,他盯著苻堅手邊的那堆凍土寒沙許久,便也蹲下身來,默不作聲地跟著捏土玩。


    兩人你來我往地換了好幾次排列,連任臻都看出門道來了:“…這是兵陣推演?”也不怪他悟性低理解力差,軍中推演都用巨大的仿真沙盤,山川河道兵力部署皆一目了然,這倆捏泥人似地玩,誰看的出來?


    此時楊定麵前凍土粒擺呈盾梭形,其內又隱數個方陣,彼此關聯,互為倚重。


    苻堅麵前則是個簡簡單單的楔形,其鋒芒所對,正是盾形陣勢最薄弱的一處要害。


    楊定猛地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任臻,激動地道:“方圓大陣可破!”


    騎兵攻堅戰一般採取包抄合圍的戰術,尤其是己方兵力遠勝守方之時,燕軍素以此法迎敵,謂之鷹陣——即盡可能地拉長戰線,利用自己騎兵的機動優勢反覆衝擊拉扯對方的防線,而後將敵軍分割包圍,在東西兩翼分別予以圍剿,最終兩翼合圍全殲敵軍——苻堅最先擺的陣勢便是鷹陣,亦是燕國上將慕容永最引以為傲的獨創陣法,驕騎營騎兵更恃此而橫行關中。可如今姚軍的方圓陣卻是不計代價地要拉垮燕軍騎兵的機動性和突擊力,就似對慕容永的戰法戰術瞭若指掌一般…


    但任臻此刻卻顧不上想這許多,他也從中看出了門路,亦狂喜道:“方圓陣外圓內方變幻無窮,但卻有盾弧陣共有的致命點——就是力量分布不均,若避開他們兵力最強大的中部,而集中兵力攻擊側翼,則外盾陣型必破,再化整為零各個擊潰,方圓大陣便不足為懼了!”苻堅含笑點頭,卻又揮手一擺,意即是不可大意。燕軍不熟楔陣,迎戰之前還要多加操練。任臻稱是,轉頭招來親兵,將盛樂刀遞過去道:““令軍需長史三日之內為兩萬精銳騎兵配齊此刀——”


    “還要重新打造重甲,不僅騎士要全副武裝,就連戰馬亦要周身覆甲。”慕容永的聲音忽而響起,由遠及近,“既然已失了行動迅捷的先天優勢,那便改用刀槍難入的重騎兵摧垮他們的外圍防線。”


    任臻聞言便知慕容永必是已聽見方才他們的討論了,便笑了一笑:“如此對外加強對對方步兵的衝撞摧毀能力,對內也可盡可能減少己方的傷亡損失,甚好。重騎兵因體積龐大笨重機動性差,自漢以來便少見於戰史,沒想到今次我們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慕容永走到他身邊亦盤膝坐下,正色道:“若能打垮姚軍最後一條防線,何必拘泥成法?隻是士兵要換陣法換武器換裝備,一來一往總要準備個十天半月,若姚軍此時襲營當如何是好?”


    任臻的眉毛打了個結:“姚軍還有能力發起進攻?”


    “難說。我們曾經以為姚興連一戰之力都無了,卻還是被方圓大陣阻住了前路。”


    “那就想個辦法,轉移他們的視線,讓其一時無暇他顧。”任臻揉了揉眉心,開始搜肚掛腸地迴想自己所知的戰例,“不如…燒他們的糧倉?”


    楊定搖搖頭:“自上次沮渠男成率軍劫燒了他們的糧糙,姚興便吸取了教訓,不再屯糧於外,而將糧倉就近設於固原城內…”


    任臻嘖了一聲:“開戰物資所費頗具,固原城又小,難道姚興還能全兜在身邊?”


    慕容永聞言忽道:“糧糙為重中之重,姚興當然看中,但其餘的他就不能都如此上心了。”他將地上融了白雪的沙土攏做一堆代表固原,又在離其不遠處又攏了一小堆:“彭陽本是一座軍事塢堡,當年姚萇占了此處後方設為縣城,如今被姚興用於堆積一些並不重要的物資,比如——冬衣。”


    他話一出,任臻與楊定便同時擊掌道:“好!”連苻堅亦在心中暗贊慕容永心思縝密:冬衣笨重,占地又大,平日一時用不到才對付道彭陽倉庫中去,守備亦遠不如糧倉嚴密。但是如今已然入冬,一旦朔風吹起,苦寒徹骨,若無棉衣禦冬,再耐寒的士兵也撐不下去,一旦燕軍襲彭陽得手,姚興便隻能火速再去後方懷遠徵調冬衣。一來一迴的時間裏,已經足夠燕軍重做準備了。


    楊定抱拳道:“末將願領軍奔襲彭陽,一日便可傳捷!”


    任臻自無不允之理,欣然道:“準。給你多少人馬?”


    “一千輕騎即可。”楊定道:“末將還想向皇上借一員大將,必可沖堅毀銳,馬到功成。”


    任臻想也知道楊定說的是苻堅,他早就對苻堅心生敬佩,自然起了招徠之心。他瞄了苻堅一眼,見他並無反對,想是也欲先借彭陽一戰練練手,便故意笑道:“借了可還?”


    楊定一愣,老老實實地答道:“既是皇上最心愛的大將,末將如何敢據為己有?”


    楊定沒想到他這話一出,場上氣氛便隨之一僵。原本四人圍坐商議軍紀,心無旁騖地堪稱惺惺相惜合作無間,誰知他這無心之語過後,慕容永聽者有意,臉色便先是變地有些微妙。


    苻堅自然無話可說,還是麵癱狀地坐著,任臻則莫名地心下發虛,也不開口,彼此之間的忽然沉默更顯暗濤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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