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知道事敗,急地揚鞭連抽,鞭尾卷著最後的兩個路障飛散而去,他揚手吼道:“走!”


    臧莫該乃是奉命來追迴蒙遜,此刻並無追擊個小小燕將的意思,他掃了在他眼中不過仰仗父兄作威作福卻反而為人所執的毛頭小子一眼:“尚書令隻要末將截下將軍送迴姑臧,並未——”


    蒙遜急地再也顧不得偽裝花花公子,大吼一聲:“他是燕帝慕容沖!”


    臧莫該臉色一變——當年他隨呂光段業西征,家小留在長安,城破之時俱死於鮮卑軍之手——他虎臂一揚:“速將此事報諸尚書令!其餘人等,隨我追擊!”話音未落,便一夾馬肚,帶著大隊人馬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去!


    此時的姑臧城內亦是暗cháo洶湧。


    苻堅迴複呂光的密函剛剛送走,最新戰報便傳來,呂光行軍過關山之時,姚興伏兵在東關隘口給了呂氏迎頭一擊,呂光帶兵潰退,如今不知所蹤,音訊暫無。


    這一消息傳來,除了呂纂人人都是在莫名驚詫中惴惴難安。


    苻堅自也徹夜難眠,卻不僅為呂光敗北一事。他端坐於瑤光殿內,案上還是攤著那幅江山永固圖——今日大早,便有宮女來報,燕國來的那一幹人等,全都消失了個無影無蹤。東西齊備,床褥整潔,就連赭白都還好好地栓在馬廄裏,唯有那人,就這麽憑空失蹤了。


    昨夜宮內走水,今晨任臻失蹤——苻堅揉了揉眉心——他不相信這隻是巧合:那個痞子膽大包天,有什麽事是做不出的?!


    正當此時,摩訶一身甲冑快步上殿,沖苻堅匆匆抱拳見禮,便低聲稟道:“陛下,段業有異動!”苻堅很早就暗中命人監視段業呂纂,聞言便一擰眉道:“他調動兵馬了?”呂光戰敗,最須防的便是段派勢力異動。


    摩訶一點頭道:“派臧莫該帶兵離京——直往關山追去。”


    臧莫該乃是段業心腹,這當口更該留在京中與呂纂抗衡,段業有何大事非得派出此人——除非是為了——苻堅心底驀然一陣發寒,與此同時,瑤光殿外忽然一陣騷動,是姚嵩強行衝進殿內,亂發披散,顯是真急了,摩訶趕忙舉劍一攔擋在苻堅身前:“天王寢殿你焉能擅闖?!”


    苻堅抬眼見了姚嵩,心中驀然一驚,忙喝止摩訶退下,繞道他身前,沉聲道:“可是出了什麽事?”姚嵩開門見山地急切道:“請天王救他一命!”


    苻堅雖不知眼前這“樂師”究竟何等身份,但卻知道他躋身於呂纂麾下卻耳目通天,絕非尋常人物,任臻與他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他勉強鎮定地又重複了一次:“他?”姚嵩雙膝跪下,哀切地道:“求天王救任臻一命!”


    果然!苻堅如遭當頭棒喝,他強自定了定神,斂容問道:“任臻即便離京,段業也沒道理緊張到連夜去追——究竟所為何事?”姚嵩長話短說地解釋道:“任臻早欲在離開姑臧之時,設計沮渠蒙遜,想將他帶離後涼充作人質——誰知被段業派人半途攔截下來了!”苻堅便也不問他如何知道之類的廢話,一擺手:“段業無非為救蒙遜,隻要任臻留下蒙遜自可安然無恙。待朕寫一道詔書,命段業放人就是——來日方才,原是他忒心急。”姚嵩咬了咬唇,是欲言又止的模樣。苻堅何等樣人,豈會看不住他方寸大亂,是出了大事的模樣。當下沉下臉來,不怒而威:“到底怎麽迴事!”


    姚嵩皺著眉,壓著聲:“段業已經知道任臻的真實身份,這才圍追堵截地勢要活捉他——”苻堅不免愕然——照常理當無人懷疑才是!段業怎會知道任臻就是燕帝慕容沖?!若任臻隻是個在涼境內犯了事的燕國使者,那麽小懲大誡驅逐出境便也是了,他自詡保得住他;然而若段業知道他就是慕容沖,手握關中八百裏秦川,又怎可能放他離開姑臧——更有甚者,他可以集結軍隊再以慕容沖為質進逼長安,那些鮮卑人不得不投鼠忌器,直到壓榨盡他最後一點利用價值——雖說燕涼如今合作結盟,共圖姚秦,但若有此“複國”良機,前秦舊臣怎會坐視流失?一定是舍固原而奪長安——屆時苻堅身為前秦天王,後涼新君,將會連說不的權利與立場都沒有!


    他關心則亂,五內暗焚地來迴急急地踱了數步,忽道:“不能讓任臻落到段業手中,否則呂光一迴朝,他們為後涼國運計,必會撕毀條約反攻西燕!”關中長安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是每一個流落隴西的氐人的癡夢。苻堅也想念那煌煌帝都,但他更知道,長安是個香餑餑,咬住了也要吞的下才可以,如今的西燕無形中充當了這個保護者的角色,擋住了來自江左與關東的虎視眈眈,而根基不穩,脫胎於秦的後涼國,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休養生息,閉門發展。


    姚嵩在旁亦急道:“就算呂光迴朝也不會放過任臻,呂段二人平日再不合,在此事上也必是同一立場——天王請痛下決斷!”


    苻堅沉重地吸了口氣,似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摩訶,點齊護龍衛三百精兵,隨朕前往——救人!”


    摩訶怔了一下,萬萬沒有料到一般驚詫道:“天王,您這是要公然與尚書令開戰啊!”如此明刀明槍地對著幹,之前所有的優撫拉攏借力打力全成一紙空談,在這敏感時刻,姑臧政局將會立即風雲變色!


    苻堅沉沉地掃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道:“如今,顧不得這個了。”


    姚嵩卻忽然出聲攔道:“天王千辛萬苦才得以複位,重掌政局,我雖然掛心任臻生死,然則若因此惹的天王功虧一簣,想來亦非他所願。”頓了頓他獻策道:“天王不必出麵,可與摩訶將軍互換身份,以他的名義出城救人——隻要’天王‘坐鎮宮中,姑臧便亂不了,事有萬一也可在最後關頭自上而下地彈壓各方勢力,一切都還有的轉圜。”


    苻堅心中焦急,此刻一想,果然已是最妥帖的法子了,便一點頭道:“摩訶,你我更衣易服,任何人來求見皆擋出去!一定要拖到我迴宮!”


    摩訶視苻堅為偶像,豈有不從之理,二人身量仿佛,換過衣後皆全副披掛,匆匆一望還真有些難辨真偽。一時殿外已點齊人選,苻堅離去之前,輕輕一拍摩訶的肩膀,沉聲道:“苦了你。”


    摩訶心中感念,雙膝跪下,語帶哽咽:“末將的命都是天王救下的,必為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苻堅見這話說的不祥,忙一揮手止了:“不出一日,朕必歸來!”


    苻堅匆匆離殿而去,自然想不到他走後不出一個時辰,剛收到風聲的段業驚疑不定,一麵加派人手前往關山,一麵忙不迭地進宮求見苻堅——若任臻真是慕容沖,苻堅怎可能與之安然共處?!摩訶既是替身又豈能見他?六神無主之下,便隻得聽從姚嵩之計,扣下段業扣押於偏殿,隻得苻堅迴宮再做計較。誰知早有內線將此事傳出宮外,段業的另一心腹愛將田昂豈可坐視,便帶了數十親兵也要進宮麵聖,以救其主——此時四大宮門早已被蓄謀已久的呂纂命心腹的內廷侍衛們立時關閉,死活不肯開門,甚至口口聲聲稱段業“謀反”,田昂、臧莫該等人皆是“從逆”,田昂麾下親兵有率先硬闖的,立時被砍死於宮門前。如此一來,惹的那莽夫田昂勃然大怒,隻以為苻堅要趁呂光失蹤之時對功臣元老下手,也來一出兔死狗烹,他豈能坐以待斃!便也迴營點了千餘駐京禁軍,幹脆圍了整座明光宮,內外對峙的雙方隔著宮門稀裏糊塗地來迴叫罵,越罵越帶勁,火拚一觸即發。


    姚嵩卻早已趁亂溜出了瑤光殿,按照他早定之計,呂纂會趁機帶兵來“勤王救駕”,隻要田昂一耐不住火動手,便是坐實了“段黨反叛”的罪名——早有準備的呂纂便可名正言順地在宮中燃起戰火——至於宮中的那個“天王”,最好還是死於宮變亂戰之中為好,再推到段黨頭上,那便是萬無可恕的謀逆之罪,呂纂便可藉機將段黨一網打盡。


    若是姑臧京中三巨頭俱亡,世子呂紹遠在蕭關,城內唯一有可能把持政局的便隻剩呂纂一人,隻要他搶先占了大位,必先罷戰收兵以鞏固自己的統治,楊定獨木難支,燕軍多半會退,如此固原之圍必解。


    至於帶兵救人去的苻堅——既然“天王”還在宮中,那他就不過是個無名武將,除之何難?他早已在途中布下羌族死士暗殺苻堅——他倒要看看苻堅的命,是不是真有這麽硬!


    姚嵩仰起頭、閉上眼,一如既往地仿佛嗅到了勝利的血腥味兒。但此時忽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定了定神,扶牆站住,自知是因為這些天煞費思量地連環設計,心力交瘁所致——誰知下一瞬間他便控製不住似地猛地彎腰捂嘴急咳,同時覺得喉間一抹腥甜湧來,他直起身,緩緩攤開手來,掌心赫然綴著數點血紅。


    第70章


    姑臧城風雲變色之時,任臻對此一無所知,隻是在關山密林中被追地走投無路,臧莫該也不知與他結下什麽血海深仇,如此地死咬不放、緊追不捨。


    糾纏了近一個時辰,非但沒有甩脫他們,耳中馬蹄疾馳之聲還仿佛愈來愈近。侍衛隊長驅馬趕至他身邊,半喘著道:“皇上,敵我懸殊,來將又難纏的很。我們已經迷失方向,再瞎轉下去遲早被追上。”


    任臻知道手下這班侍衛們就算是鐵打的人,如今怕是也快受不住了。他在馬上環顧四周,果然山林莽莽不知何方,他當機立斷揚鞭指向左近一處不甚高的峰巒:“我打頭,先衝上去,稍事休整——此處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可抵擋一!”


    眾將士領命,同時撥轉馬頭,任臻一馬當先,負責開路,——身後的追兵沒想到逃命逃到一半還有殺迴馬槍的,一時反應不及,都愣在原處,為首的臧莫該率先反應過來,長刀一抖橫在胸前,暴吼一聲:“攔住他們!”話音未落,任臻已風卷流雲一般竄至麵前,麵對眼前這鐵塔一般的壯漢,任臻雙眼一眯,一直在身後虛握長槍的右手猛地用力,銀槍唰地一聲自鞍下出鞘,借腰馬之力橫掃,刀槍碰撞,發出一聲巨響。臧莫該沒想到這個看著並不高大的青年膽敢與其硬碰硬的正麵交鋒,心下莫名一虛,帶馬略退了半步,任臻眼見機不可失,登時一聲爆喝,掌中銀槍化作一道虛影,將敵將從頭到尾地密密攏住,槍尖捲起旋風,黃沙滾滾,直如千軍萬馬,朝臧莫該狠狠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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