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百般盤算之時,心中完全沒有想到苻堅或者一切私人的感情——也或許隻有在此時,他才能心如止水地出謀劃策,而隻是將對方當做一個旗鼓相當的對弈者。


    正在此時,有屬下匆匆過來,在任臻身邊密語數句。任臻一挑眉,揮手命他退下,方才對摩訶道:“你也迴去向天王複命吧。如今天王對護龍衛看中的很,一再擴軍,屢次閱兵——你擔子重地很。隻要好好幹,將來前途無量。”


    打發走了摩訶,任臻亦立即起身離宮。暗僻處早有三十名死忠的虎賁衛整裝以待,見任臻過來,皆抱拳見禮,任臻負手環視:“情報可都確切?”為首之人乃是匈奴出身,是拓跋珪親手提拔的,重他僅次於穆崇,此次離去之前亦對他千叮萬囑,務必謹慎,保任臻安全,他當即躬身道:“沮渠蒙遜果然愛馬成癡,近來少在宮中走動,全是耗在馬市了。”任臻略一點頭——看來姚嵩的情報果然不錯。沮渠蒙遜若在宮中他很難下手,即便僥幸得手他自己也難逃幹係,得趁他出宮之際,趁亂除之,否則後患無窮——呂光一不在,底下的呂纂與段業就分庭抗禮,沮渠氏一介軍閥竟能在這兩座山頭下左右逢源屹立不倒,還真是稀罕事——如果他真殺了蒙遜,最要防的也是這兩方的秋後算帳——當然更不能指望苻堅,他現在對雙方是各有拉攏,彼此製約,自己則默不作聲地發展勢力,在兵權未盛根基未穩之際,苻堅不會對任何一方撕破臉來。


    涼州接連西域,自古便出良馬,西域未靖之時,中原一代的戰馬皆從此來而不做他選,姑臧城中更設有馬市,供馬販與馬場主大宗交易之用。為招徠生意,顯示實力,常有馬場主會帶來些當世名駒,當然,奇貨可居,輕易是不肯出手的。


    沮渠蒙遜近來便是為了這麽一樁心事抓耳撓腮——他看中了一匹大宛名馬,色如霜紈,名為“吳鹽”,取“勝雪”之意,望之較烏雲騮更為神駿,隻是馬主不肯割愛,他便惦記上了——於他而言,名馬如美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越難到手就越心癢,便開始軟硬兼施地時時逼索,無奈那馬主在當地也頗為財雄勢大,又與呂氏關係良好,常有往來,蒙遜如今有職在身,似野馬被上了轡頭一般,不能像還在隴山鎮一般直接踹門就搶,幾乎要急死了。


    那馬場主煩死了這牛皮糖一般的野猴子,屢次不見,今日蒙遜幹脆就在守在馬市,一見人前唿後擁地走出來立即貼了過去,那馬場主中等身量,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口濃密的絡腮鬍幾乎占了大半張臉,一見蒙遜便頗為頭疼地一擺手,操著怪腔怪調的匈奴土話道:“不賣不賣!”蒙遜在未得手前,一貫很放得下臉皮身段,涎著臉湊上去道:“大老爺成全我一迴,多少錢都不在話下。”馬場主停下腳步,狀甚不耐地瞪向他,身邊立即有個幕僚似的人開口嘲道:“我們爺難道缺錢麽?!”蒙遜聽得此話,便也改以匈奴話笑嘻嘻地迴道:“大老爺當然不缺錢,但我實在愛這馬遠甚旁人,大老爺但凡割愛,我願為您赴湯蹈火!”


    那馬場主這迴連頭都懶得搖了,身後立即有人擁上來隔開了二人,那殿後的幕僚也是個一臉蠻橫的大鬍子,此刻嗤笑一聲:“知道蒙遜將軍是朝中新貴,受封四品武衛將軍,可以自由出入明光宮,但我們爺即不在朝為官,隻怕也用不著您。”自古民不與官鬥,何況蒙遜還是個掌兵的將軍,這馬場主也忒囂張,蒙遜正在心中暗怒,忽見馬場主在前頭又停下腳步,對那幕僚附耳數句,那人便過來換了副神色,笑道:“我們爺說若將軍真有心,不妨入內詳商。”


    蒙遜聞言卻並無欣喜,事情突變隻有可能是此人覺得他另有可圖之處。但叫他就此罷手卻也不願,隻得提著心迎上前去,周圍跟著的十幾名護衛亦立即亦步亦趨地跟上,馬市中人cháo洶湧、接踵摩肩,卻一個也沒落下,顯是訓練有素。一行人幾乎同時到達馬場主所包下的客棧,那幕僚似的隨從大手一揮,“請將軍獨自上樓與我們爺詳談。”蒙遜仰頭望了望這狹窄的四方樓,相通的門戶間人影幢幢,幾乎都是對方的手下。他笑了一下道:“整座客棧都是大老爺的人,還用上樓?”那幕僚一挑粗眉:“我們是不放心將軍帶來的人!”


    蒙遜氣定神閑地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他們都是我從府裏帶來的家生子,絕對可靠。若大老爺覺得不放心,那雙方一齊擯退這些閑雜人等可好?”


    那幕僚見蒙遜如此說當即大怒,馬場主卻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命人先給蒙遜上茶。蒙遜心中已經見疑,如何肯喝?隻是笑微微地捧在手中,眼見那隨從奉命捧出了一隻烏黑的木匣,馬場主低頭輕咳一聲,將其推了過去。蒙遜將盒蓋剛一掀開,便覺得霞光陣陣。他挑了挑眉,立即翻手重新合上,這一次卻是命令隨侍的扈從們推出客棧,在外守候。


    蒙遜目光銳利地直she而去,終於開口道:“這摩尼寶珠乃是當年三河王征西域滅龜茲時從庫車皇宮中得來的,相傳乃釋祖遺物,須貯存於萬年崑崙木所製之盒中,精貴非常,你能到手實在難得。”馬場主亦在對麵落座,遠遠地沖他一頷首:“沮渠將軍果然好眼力。”話音剛落那幕僚便又以匈奴話接道:“將軍既知它來曆,必也知這摩尼珠乃是一對,如今我們爺手中有一枚,另一枚定然還在明光宮中。”


    蒙遜一下子明白過來了,不由冷笑道:“大老爺不愧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以千裏馬換摩尼珠,這筆買賣倒是劃算!但三河王禮佛甚重,此物必視若珍寶,百般愛護,隻怕在下亦無能為力。”馬場主但笑不語,隻是捋了捋他濃密的絡腮鬍,果見身邊幕僚又道:“三河王如今離宮出京,將軍又可以自由出入宮禁,想來必是有法子的——隻看你願與不願了。”頓了頓又道:“若是懼呂光察覺,我們爺還有一隻一模一樣的崑崙木匣,你將此物神不知鬼不覺地與那真寶珠的木盒換上一換,就算等呂光迴宮一時也察覺不到,來日東窗事發,也早成了一段無頭公案,萬萬疑不到將軍頭上。”


    蒙遜心中已然活動——他自己沒有信仰,卻見過不少人為了信仰鋌而走險萬死不辭,千金散盡也要得此佛門至寶——若這馬場主忽然改弦更張願意出讓“吳鹽”了,他還驚疑不定地不敢接手呢,如今想來,倒是順理成章。但他麵上還是高深莫測不肯輕易答應,直到那馬場主命人打開一幅捲軸,上麵所畫俱是神駿,蒙遜幾乎要看直了眼。


    那幕僚在旁指道:“此乃我家主子的八駿圖,若事得成,將軍可再擇其一帶走。”


    蒙遜聞言,激動地差點拍案叫好了,好容易定了定神,他強自鎮靜地道:“如此,我勉力一試,隻是明光宮戒備森嚴守衛眾多,多給我些時日,我想辦法——”


    那馬場主原本一直不曾搭腔,此刻卻忽然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今夜子時,宮門交貨。我們已經買通關係拿到出城令牌,一拿到寶物即刻離開姑臧,如此也不會連累將軍。”


    蒙遜猛地一驚,想未免也忒緊了些,那幕僚便立即捲起八駿圖,命人收走:“偷龍轉鳳不必看甚黃道吉日罷,自然愈快愈好。將軍隻要趁機將木盒子換上一換而後到明光宮的偏門與我等交貨,從此便與此事再無瓜葛,豈不很好?何況將軍難道不想盡快擁有那兩匹當世名駒麽?”蒙遜聽到此處,早就心癢難耐,他暗中盤算了許久,呂光不在宮中,呂纂從不在此事上留心,想來應不至有什麽大危險。便一點頭道:“一言為定,今夜子時,偏門交接。告辭!”


    明光宮瑤光殿


    此時夜深,苻堅卻還未休息,正伏案疾書——是呂光遣使來報:其部已入莽莽關山,山路陡峭迤邐難行,煞為費勁。但若能從關山口插出,直搗固原,便可搶先一步攻占姚都——他這戰略意圖從不曾明說,但這行軍路線一看遍知,料想以任臻的聰明,應當也是洞若觀火,近來卻還是如同沒事人一般,毫無焦慮之感。


    怎又想到此人!近來自己的思想像忽然有了自主意識,事無大小總會自發自為地飄到這痞子身上。苻堅皺起眉來——他對自己的自製力一貫自傲,既是說了寧為知己,便不該如此——昔日他與丞相王猛亦為知己,推心置腹肝膽相照地走過十餘年,哪會如今日這般左右為難煞費思量!他凝了凝神,筆走龍蛇地繼續將迴信寫下去,言及關山古道雖近但險,出關山的那道隘口呈口袋裝,兩邊峭壁千仞,易守難攻,萬萬小心伏擊雲雲。


    無奈摺子寫了一半,殿外腳步漸次遞進,是摩訶天生的大嗓門響起:“陛下,任將軍遣人來送東西了!”


    苻堅無聲地嘆出一口氣,擱下筆心道:這小子又搞什麽鬼?他也住在瑤光殿的偏殿,有事便說,平白無故送甚東西來?摩訶上前將手中捲軸輕輕拉開,竟然是墨意淋漓的四個字——“江山永固”。


    苻堅看地愣了一下:字是小纂,任臻剛開始學寫,無論如何說不上名家手筆,說難聽了還有點像頑貓按爪,七歪八斜,然而筆墨縱橫一氣嗬成,看著是酣暢淋漓,倒又有種說不出的磅礴大氣。更重要的是,他苻堅在天水襲爵為藩王之時,就自己將表字從文玉改為了永固,正是取江山永固之意!


    苻堅低頭端詳了半晌,心中五味陳雜,卻又平添幾分不安——自那晚夜宴後,他們雖看似來往如常,但入夜之後即便相隔不遠若無事也輕易不曾見麵,這任臻如今毫無由來地送來一幅字卻又是何意?苻堅一貫殺伐決斷的性子,此刻卻難得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放心不下,正欲起身去看,偏又聽見外麵一陣騷亂,摩訶連忙出去查看,迴來後稟道:“是世子紹的玉衡殿偏殿走了水,宮裏宮外的人都已擁去救火了。”苻堅聽說火不大又已救下,便也不去理會,隻是此時人多紛亂,一時也不好走動了。


    此時的任臻卻已在一輛馬車上,掀開廂簾一角,看著宮內隱隱的火光:“蒙遜這野小子當真是什麽都敢做,趁著呂紹帶兵不在宮內,就放火燒殿,宮內守備定然全被吸引過去,他就好趁亂行動了。”


    身邊的侍衛卻作尋常的販夫打扮,隻是依舊黏上了一臉的大鬍子,躬身對任臻道:“皇上,子時將至,還是快些換裝易容。”


    任臻一鬆手,縮迴車駕之中,裏麵已是並排擺了假須、藥膏、鏡梳等物,任臻慢條斯理地一一動作,不一會便見鏡中人漸漸換了模樣,一副關外匈奴豪強的打扮,赫然便是日間與蒙遜商談交易的馬場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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