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冷冷地一挑眉道:“沮渠蒙遜,你欠我的可不僅是一匹馬,還有天水湖裏枉死的近百條人命——馬好還,命難償!”蒙遜沉默片刻,忽而壓低了聲音道:“任臻,其實我從未想過真地殺你——”


    任臻打斷他的話,伸手遙遙一指:“我自認不是以德報怨的所謂君子——此仇,必報!”蒙遜聞言,停滯了一瞬,隨即又微微地前傾了身子,神色間還如當日一般,漾著仿佛少不經事的粗魯與天真,他在他耳邊輕聲道:“那我勸將軍還是忍了這一時之氣吧。此時,此地,你殺不得我。”


    任臻神色不動,微微一抬下巴:“一時殺不了,那就等一年,一年殺不了那就等一世——餘生無事,你就等著與我永遠為敵吧!”蒙遜神色微微一變,卻什麽也不多說,隻是沉著臉匆匆離去。


    任臻待人走遠了卻還在心中暗自氣苦,簡直到了要暴躁跺腳的地步——沮渠蒙遜說的其實都對,如今他不能也無力除掉此人,以償血仇——可他本就是個恩怨分明之人,如今又到底還沒曆練到苻堅那般驚濤駭浪皆處變不驚的份上,雖撂了句狠話嚇退沮渠蒙遜,自己卻也被噎地險些背過氣去。正當此時,他忽覺肩上被輕輕一拍,迴過頭看,果然是姚嵩找過來了。


    他勉強調整了情緒,擠出一絲笑意來:“你來了?”


    二人行至明光池畔一處隱蔽山石背後,仍做宮廷樂師打扮的姚嵩偏著頭上下打量了任臻一番,輕一挑眉道:“這是怎麽了,氣地臉色都變了。”任臻推說沒事,姚嵩卻一語挑破了:“可是因為沮渠蒙遜?”他見任臻默認了,頓了一頓,忽然話鋒一轉,微笑道:“任臻,想不想在走之前,你我順手滅了沮渠蒙遜?”


    任臻聞言,詫異地抬頭望向他:“…為什麽?”若他無估錯,這二人應該都與呂纂同一陣營——至少表麵上是。


    姚嵩抿著嘴笑,眉眼間卻透出幾分陰冷:“因為我與你一樣,都討厭自作聰明又偏愛上躥下跳的野猴子。”


    第67章


    姚嵩行此舉,蓋因姚秦潛伏在姑臧宮中的細作剛剛秘報而來:沮渠男成率領匈奴騎兵出隴山後的第一仗便是包抄夾擊了姚秦屯糧重鎮華亭,截斷了姚秦的糧道,但匈奴兵皆善打不善守,隻能在平原會戰之時逞威,故而姚秦在大將姚碩德的指揮下大軍奔襲而來又奪迴了糧倉,誰知陳兵蕭關的楊定立即聞風而動,趁著蕭關防守空虛之際,命前鋒營分做兩撥,前者壘土為梯,後者冒著槍林箭雨,強登高牆,幸而蕭關守軍火石箭矢儲備極多,密雨似地落將下來,加上姚碩德及時迴防,才堪堪抵擋地住cháo水般湧上來的楊軍。楊定卻又不甚戀戰,當即引軍退迴,誰知姚碩德還來不及緩一口氣,華亭糧倉再次告急——卻原來沮渠男成的匈奴兵並未遠遁,又趁機來圍攻劫掠——如此搶了就跑的遊擊戰術簡直令姚軍疲於奔命,更何況還有數萬燕軍在主戰場上虎視眈眈,一有機會便如猛虎出匣咬住要害!如是再三,半個月後,蕭關告急,情勢岌岌可危,主帥姚碩德一日七疏,急求姚興加兵。


    姚嵩便是在這時接到姚興輾轉送來的密信,信上屢加壓力、再三催促,命他速速想法設法拖慢涼軍進程。他匆匆看畢後便付諸一炬——他做事自行其道,姚興即便人在眼前也命令不了他,何況遠在固原?他自也明白即便沮渠男成暗中奉了呂纂之命遊而不擊,搶了就跑,不肯上主力決戰,但楊定何許人也?抓住一點戰機就能摧枯拉朽的戰神,姚碩德再猛,也不過匹夫之勇又能撐得了幾時?蕭關隻怕時日無多——


    門上輕輕一叩,姚嵩聞言抬首,見是沮渠蒙遜倚在門邊:“大公子有請,密室商談。”頓了頓,他迎著姚嵩瞭然的目光道:“剛收到的軍報——蕭關告破,楊定擊潰姚碩德,揮軍入關,我兄長自也不甘落後,亦引軍追趕——”姚嵩聽到此處,便心知他那號稱“羌族第一武將”的二叔即便沒死在戰場,僥幸能逃迴固原,也逃不過姚興的秋後算帳——在他的挑撥下姚興早就對自恃元老而自大無禮的姚碩德看不順眼,不過是從前看他戰功彪炳不好動手罷了,如今姚碩德作為敗軍之將,左右難逃一死,姚興才能徹底將三軍兵權全給攥在手中。


    沮渠蒙遜一挑眉道:“涼燕兩軍遲早在朔方平原會師,屆時你們姚秦隻剩下固原、懷遠二鎮,料想情勢堪憂——你既是奉後秦國主之命而來,怎的事到如今大廈將傾,倒似毫不在意?”姚嵩毫不動容道:“大廈將傾?君不聞古語有雲’不破不立‘,我皇兄之所以先前不肯加兵馳援蕭關就是為了保留實力建築後方防線,懷遠重鎮又有黃河天險,守個一年半載絕無問題。”他瞟了對方一眼,“一年半載,難道還完不成你我大計?”


    蒙遜自然也知道後涼政局在平靜的假象之下其實暗濤洶湧,苻堅在上,雖盡得涼州上下的軍心民心,但根基不穩,呂氏一家獨大,段業亦不甘示弱,苻堅須得百般彈壓互相製約,才能在穩住涼州的同時發展自己的勢力。而一旦苻堅在隴西站穩了腳跟,去蕪存青上下一心,那依他的才具,後涼再現當年前秦的輝煌盛世也非不可能,屆時沮渠氏作為“不合時宜”的軍閥必也將不複存在。故而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姑臧必得動亂,否則他們雙方都不得生機!


    “你真有把握除苻堅,亂涼州?”走到半路,沮渠蒙遜還是忍不住開口。姚嵩袖著手走在前麵,輕聲道:“涼州現在三足鼎力,苻、呂、段,苻堅為首,方勉強和平,若苻堅不在了,餘者互相猜忌,再煽風點火一番,焉能不亂?”


    蒙遜沉吟片刻,忽道:“你先前未曾入宮之時隻是想要除去呂紹段業,扶持呂纂上位,如今怎地…突然堅持要殺苻堅?”姚嵩麵無表情地不作迴答,半晌後才忽然開口轉移話題:“我曾說過一旦燕涼聯軍破蕭關立大功,呂紹名利雙收,呂纂便會更加忌恨——到了眼下,這手握實權的呂氏長公子必會擯棄先前所有的原則,對你我的謀劃言聽計從,有他助力,何愁不成”


    何況,我還有一個苻堅一定舍不下的餌。


    二人各懷心思地來見呂纂,正巧碰見推門而出的楊氏,蒙遜飛快地撩了一眼,楊氏不甚自然地側身相讓,臉上緋紅一片,悄聲道:“大公子心情不佳,二位千萬小心。”蒙遜親自去扶,甚為感激地低聲道謝,姚嵩在後看地真切,卻也不說破。待二人入內向呂纂行完禮,果見其勃然大怒,先指著姚嵩道:“你不是說蕭關防線固若金湯,姚碩德當世猛將麽!怎麽連呂紹這麽個沒用的東西都能拿下!?”姚嵩不卑不亢地抬起頭,冷靜地道:“世子紹再沒用,楊定和男成卻都極擅用兵,何況段業為尚書令,後方糧糙輜重運輸都很到位——隻要世子紹不是白癡,我姚秦獨木難支,支持不下去是遲早的事。”


    “獨木難支”?呂纂自然聽的出姚嵩言下之意是暗責他不肯對苦苦抵抗的姚軍泄露後涼的戰略軍機——後涼如今所占的隴西六郡他都是有份打江山的,他如何願意裏通敵國背叛呂光?但也正因如此,他更覺得比起那個隻會在朝堂上誇誇其談的弟弟,他更適合繼承父親的一切!可如今這蕭關捷報傳到姑臧,後涼上下人等歡欣鼓舞,皆言攻破姚都指日可待,世子紹是虎父無犬子,初次上陣便能旗開得勝,若再能首個攻入姚都固原,那更是居功至偉了——連苻堅也下詔褒獎,言及“待爾班師,再議嘉獎”——有什麽“嘉獎”是值得“再議”的?隻有比世子之位更重要的職位了——苻堅諸子俱亡於中原戰亂,唯留太子苻宏南逃建康,已被東晉招安封侯,早已繼位無望,反觀如今呂紹已是苻堅義子,便是再晉一步,也未嚐不可。他心裏又亂又怒,一會怨呂紹一會恨呂光一會憎起自己無名無分還早死了的娘來。


    姚嵩見呂纂已是方寸俱亂,便也不再出言誘逼——他知道呂纂會找他來,其實心中已下了決定來取捨。果然靜了須臾便聽呂纂遲疑地道:“如今戰時,姑臧城戒備森嚴,就算你們姚秦刺探道了我軍戰略軍情,也不能及時送達固原——”


    姚嵩胸有成竹道:“隴西之地自古五胡雜處,先父在位之時,便有大批羌人密探潛入後涼——別的不說,姑臧城中我們姚秦的地下暗樁如蛛絲密結,任何消息都能盡快傳遞迴去,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呂纂聽到最後一句,方才略略下定決心——他對自己“被迫”“叛國”還是頗懼人知,因而必要處處小心,沮渠蒙遜則毫無愧色:“大公子須得暗中先與兄長通個氣——,三軍鏖戰,不能讓我們沮渠氏的精兵平白成了炮灰,楊定不是能打麽,讓他領著鮮卑人填上去!”姚嵩一聽邊知蒙遜是懼將來楊定依約重迴苻堅麾下,若他功高兵多威盛,肯定會影響他們沮渠氏的地位與勢力,正好趁此機會削一削他,端的一石二鳥之計。卻也不說破,耳中聽呂纂還在擔心,其父呂光尚在姑臧,萬一事情敗露,再被尚書令段業窮追不捨,那當口莫說太子之位,便是小命都難保。姚嵩早有謀算,便胸有成竹地一笑:“既然如此何不令酒泉公——哦,不,如今是三河王了,也離開姑臧,帶兵親征?”


    呂纂遲疑道:“苻堅已屬意呂紹掛帥東征,我父王又怎好再前往插上一腳?”姚嵩一搖頭:“苻堅不是屬意呂紹而是屬意他背後的段業,此舉皆為在暗中提拔段業製衡你們父子,此消彼長,三河王心中豈會不知?如今眼見大勝在即,王爺心中肯定亦頗想將這更大的功勳占為己有——依照當日燕涼密約,二國出兵若勝,以黃河為界,一得懷遠,一得固原。固原是我們姚秦國都,誰不想得?既然破蕭關乃是大勝,長公子何不勸王爺親往勞軍?若王爺以這個藉口離京,肯定會帶上自己的親衛精兵去攻城略地,以圖親自攻下固原,哪裏還輪的上呂紹搶功?更別說外族的楊定了。所以長公子此刻進言,必合王爺心意,同時又調虎離山——王爺一走,朝中忠於呂氏的文臣武將們自然以長公子馬首是瞻,做甚事都方便的很了。”


    呂纂聽者有意,此刻便道:“…能做何事?”


    姚嵩好整以暇,似早猜出他有此意:“…除掉段業。”


    沮渠蒙遜簡直要嗤笑出聲了:“段業把持軍務近十年,門生故舊遍布朝廷,三河王難道不忌此人?卻也不得不容他忍他——否則我與兄長這麽些年為何要與他虛以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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