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平平靜靜地望了他一眼,又偏過頭去端詳案上沙盤:“我在後涼,雖稱天王,實則光杆司令。你所代表的燕國軍隊站在我這邊,才叫姑臧城中上下人等不敢妄動。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故而你若在姑臧出了事我也難全身而退,於大局自是有礙。”也就是說如果離開姑臧,他之死活,便與他苻堅無幹了——在天水湖中他捨命相救麥積山上他悉心看顧,亦不過是為了他東山再起的“大局”!任臻再忍不住,大踏步走過去,一手拂亂沙盤,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若你我不再是互相利用的盟友,苻天王又當如何處之”


    苻堅漠然道:“兩國之交,非友便敵,朝夕可變,我又能如何?自然是順勢而為。”任臻靜默須臾,忽然一點頭道:“受教了。”說罷竟一句話也不再多說,猛地就轉身離開。


    苻堅…早說過的,他不恨他,更不愛他——苻堅如今的心中,除了家國天下,便再無其他!或許曾經是有的,卻也隻是對那個他求而不得又愛又恨的慕容沖,而非他這麽個冒牌貨!他們二人之間,永遠隻是’朝夕可變‘的’兩國之交‘——利起而聚,利盡而散,旁者,一概皆無,倒是他可憐可笑地堪不破、猜不透地在作繭自縛庸人自擾!


    注1:大鮮卑山即為如今的長白山,鮮卑慕容原發祥於此地。


    第65章


    呂光擯退侍從,獨自一人入內向苻堅行了禮,方起身落座,奇道:“方才見任將軍怒氣匆匆地先走了,卻是為何?”


    苻堅一直如尊石像般端坐於上,此刻依舊不動如山地淡然道:“他的心事…我又怎知。今日你我先議吧。”


    呂光心道今日本就想與苻堅商議帶兵出隴關攻姚秦的人選,任臻這外使不在也好。何況此人看著是個輕佻痞子,上下嘴皮一翻慣能胡說八道,實則心內極有成算,對燕國之利半分不肯相讓,偏又總是很肯誠心實意地做出一番敷衍,叫人翻不得臉,著實令人頭疼。


    苻堅便隨口問:“方才何事絆了手腳?”


    呂光不比苻堅長幾歲,年少之時便被其父選為苻堅扈從,從藩王輔他一路坐上龍椅,故而從前君臣之間在背人之時並無太多規矩,因此苻堅問話亦頗隨意。呂光忙斂了心神謹慎答道:“些許小事罷了。玉衡殿的典丞為了些禮製問題總來囉嗦。”苻堅沉默片刻,便微笑著點頭道:“玉衡殿是世子寢宮,自然是要格外慎重些。”


    呂光是無名無分自據一方的糙頭大王,重視甚麽禮製?玉衡殿來吵的所謂’禮製‘隻有可能是世子呂紹的屬官又來參呂纂的瑤光殿逾製失禮了,隻是呂光偏寵長子,給他帶兵之權,卻又立了嫡子為世子,使得紛爭不斷,到底是家務醜事,所以他對膝下二子不和之事一直諱莫如深不欲人知。可嘆呂光如今已不敢也不能像當年在長安之時對他全心效忠一力侍奉——說到底,蓋因情勢逆轉,此一時彼一時也。


    二人心照不宣地揭過話題,說起帶兵出關攻打姚秦的人選,朝堂上議了數位大將,呂光皆是不允,看那勢頭卻又不似要親征的模樣,苻堅稍一細思,便猜呂光屬意親兒子能帶兵出征,立下功勳方能在軍中站穩腳跟。“不如…讓呂紹去?”苻堅沉吟片刻,故意開口提議了世子呂紹。呂光果然搖了搖頭,有些喪氣地道:“他從未上過戰場,還不如呂纂彪悍武勇。能打什麽戰何況,他待段業比我這父親還要熱絡,段業此次也力薦呂紹帶兵——”


    苻堅瞬間明白過來,如今在這後涼國中,呂光最忌諱的敵人已不是外族割據,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後涼尚書令段業!他此刻最懼的是二人已在暗中勾結——段業在中軍精銳中有不少死忠將領,若是世子也落入段業掌控之中,將來更任他擺布,大好基業便要盡數讓與段氏,東漢獻帝,曹魏末帝皆如此下場,前事不遠後事之師,他如何能忘?——故而他寧可扶持了呂纂任他恩威並施地蠶食兵權,也要以此來製衡尾大不掉的段業。


    “那麽,世明是要以呂纂為將?”


    呂光不點頭也不搖頭,卻麵有難色,苻堅善解人意似地道:“長公子野心太過,你怕他不受轄治?”見呂光並無反駁,又是一笑:“就算呂纂羽翼豐滿,也是你的骨血,便是占了涼州也無不可。”此話陡然一轉,句句誅心,唬地呂光慌忙從胡床上跳了起來,惶恐地垂下頭道:“天王可是疑心微臣有取代之心故而不迎天王複位?”苻堅隨意地一擺手:“我真疑你,還會如此坦蕩地問話?你的難處,我多少知道些——如今正是兩兄弟鬧家務之時,此事太過敏感,自然提不得,容後再說不遲。”呂光暗暗苦笑了一下,苻堅還是如以往一般,知他甚深,令他幾欲無所遁形:苻堅哪裏是體諒,分明是在敲打他——後涼朝廷皆昔日前秦舊臣,以苻堅積威舊名,怎肯名不正言不順地坐鎮姑臧?這是以退為進啊!若說他占了涼州後得知苻堅’死訊‘後沒生私心,那是假話,但是如今苻堅活生生坐在他麵前,過去二十年他畏懼他服從他都已成了熔入骨血的習慣,如今是當真什麽也不敢想了。


    苻堅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不放心野心勃勃的呂纂帶兵,他卻不敢再造次了,揣摩著俯首道:“呂纂太驕,還是讓呂紹去吧。”苻堅見他還是為他所攝,改以呂紹為帥,麵上雖還是無甚表情,心內卻是一鬆——若是呂纂帶兵,萬一勝了,更是給他自己增添了政治籌碼,驕兵悍將的更要覬覦大位,不屈人下了。至於呂紹,他身後有段業支持,呂光雖立其為世子,但一直不喜——他自個兒心裏清楚的很:呂光再敬他重他,也總有後人可傳,又豈會全無家天下的念頭?就算如今不能了,也要為他家族打算後怒,他忌段業,說不得,亦是為了他呂氏。所以他不能將寶全壓在一個呂光身上——幸虧姑臧朝中還有個段業如肉中刺眼中釘般杵在呂光眼前,若是加以利用加以扶持,倒是頗能製衡整個後涼朝廷的各派勢力,一旦呂光真能除了段業,一家獨大,那偌大隴西還真未必能容的下他了。


    呂光雖鬆口了,但還是防著段業,不肯指派聽命於他的臧莫該等猛將離京,隻以呂紹為帥,隻身赴大震關上任,同時命沮渠男成為前鋒將軍率兵出山,——如此將不知兵,兵不屬將,互相製約互相提防,縱使將來勝了也出不了什麽大岔子。


    苻堅一看其部署便知其真意是怕軍政勾結,段業趁機得以坐大,點點頭道:“如此甚妥。”心裏卻暗道:呂光從前在長安為將之時何等慡朗急性,否則也不會因與竇沖軍中爭權兩相不睦便負氣請命,帶兵西征了。沒想到時至今日也變地猜忌圓滑滿腹算計,時時刻刻都隻以一門一姓的威權為先。或許,這便是上位者共同的宿命。


    思慮至此,苻堅無聲地輕嘆一聲,視線緩緩轉向被粗魯拂亂的沙盤,想起任臻原先在途中所說的話——到了姑臧城中,才是龍潭虎穴!


    想到此人,苻堅心中一亂,眉間微蹙,呂光一直覷著他的神色變化,此刻便小心地出言詢問,苻堅忙微笑搖頭,對自己道——此刻瞻前顧後運籌帷幄尚且不及,又豈是情長思亂之時?


    一時諸事初初議定,呂光便執意要將迎位大典提上議程。公元389年春,西燕慕容沖更始三年,後秦姚興皇初二年,呂光率百官於明光殿迎苻堅複立天王位,因前敵姚氏亦稱“秦國”,故國號依舊為“涼”,改元龍飛,與西燕休兵結盟,以隴山為界,劃定疆域。同時晉酒泉公呂光為三河王,假節鉞,掌虎符,儀比三司,享半幅天子儀仗,仍賜居明光宮開陽殿;尚書令段業加車騎大將軍銜,領姑臧京畿軍務;其餘大小官員亦有封賞。是夜,大宴百官,席間觥籌交錯歌舞昇平,幾乎讓人忘記了西涼邊陲的漠漠黃沙,依稀夢迴當年繁盛至極的長安城,後涼臣工皆昔日前秦舊屬,不少人間此情景心懷傷感竟自流淚唏噓,借著酒醉在苻堅駕前痛哭不已,勢言“打迴長安”去,任臻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神色陰鬱地抬頭瞪向那人,卻正好與苻堅看向此處的目光相遇,苻堅的目光隻在他身上輕輕一掠,便淡淡地轉開視線,好言勸慰那舊日臣屬。


    拓跋珪在旁遞過手巾,讓任臻抹去唇邊酒漬,方悄聲道:“燕秦雖今日結盟,但昔日滅國之仇,隻怕終究難消,我們不得不多加防備——”任臻一揚手止了他的話:“我自有分寸。”拓跋珪不料任臻至今還這般信任苻堅,隻得掩口不提。酒過三巡,殿上歌舞樂伎退下,換上一批奇裝異服的胡人進來,各個紗巾覆麵,懷抱樂器,便知是要演奏“胡樂舞”了——蓋因姑臧屬絲綢之路必經之處,故而不少天竺波斯特有的樂器經龜茲東來,如箜篌、五弦、忽雷、火不思等皆在此落地生根發揚光大,因與中原樂器迥然不同而風行一時,其中尤以胡琴中名為“枇杷”者音質最美,此器為木製,有四弦四相,曲項鳳枕,腹大如梨,因彈奏之時推手前曰批,退手卻曰杷,故以此為名。這十二名樂師便都是懷抱這曲項枇杷上殿演奏,齊齊朝禦座之上的苻堅與略次一席的呂光行禮畢,便依次落座、橫抱枇杷,手揮撥子,便聽得滿殿奏樂聲響,一時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錯雜彈落,如珠落玉盤,繞樑不絕,諸人皆是聽地入迷了。


    任臻還是頭一迴聞奏胡樂,側耳傾聽半晌,視線卻忽然凝在了被眾人圍簇在正中的一名樂師身上——此人一張麵孔皆隱在紗巾之下,唯露出一雙盈盈妙目顧盼含情,目光所及之處,盡人皆醉,直至凝於一處,隔著闌珊燈火與任臻遙遙相望——姚嵩!任臻酒都給嚇醒了——後涼與姚秦開戰在即,姚嵩偷偷摸摸地潛進宮中已是危險萬分了,何況還這麽明目張膽地殿前獻藝!


    但聞錚地一聲曲終樂止,姚嵩的視線掠過任臻,直直對上禦座之上的苻堅。


    苻堅放下酒樽,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片刻後一頷首道:“好曲。”呂光亦扶手大讚道:“纂兒招來的這班胡樂師果真技藝高超——往日本王聽枇杷曲,並未覺得有這般絕妙啊~”


    呂纂忙起身遜謝,眾人交口稱讚,世子呂纂則臉色一黑——他尚且不知呂光已決定以他為帥帶兵出關,見呂纂被誇,公然在百官麵前得了這彩頭,自然心懷不甘,偏又不敢開口頂撞父親,隻是下意識地覷了隔壁的段業一眼。果見這後涼尚書令兼車騎大將軍的權貴起身笑道:“朝中無人不知大公子一貫不通樂理,此番倒真是用心良苦了。”呂纂臉色一變,剛欲出口反駁,便聽座上苻堅溫言一笑從中止道:“也是這枇杷音色絕美才得這繞樑三日不絕的效果——朕看這枇杷雖出自於胡中,音色卻不讓中原之琴瑟,隻是這名字不甚雅,不若改以“琵琶”稱之。”此言一出,眾臣自然叫好,任臻本也以為苻堅是故意將話題引到了樂器上麵以解紛爭,誰知他話鋒一轉,忽而直指姚嵩:“琵琶之於樂師,正如名駒之於伯樂,也要這奏樂之人堪為知音方可——掀起你的麵紗,朕欲見一見是何方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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