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將手伸出:“我來罷。”任臻心道,你前半輩子享的福比我隻多不少,未必就會。話未及說便見苻堅已燃好了火折,放進幹柴堆中。


    任臻:“……”


    他輕咳一聲:“快把衣服脫了烘幹——你的傷早該治了。”


    苻堅點了點頭,一麵抬手解衣,一麵道:“你也是。山風寒涼,你又流了一身的汗,趕緊換下。”任臻莫名地有些尷尬,他恩了一聲,背對著苻堅開始脫衣,解到腰帶時候還很是猶豫了一下,末了自己都覺得無聊至極,都是男人,大難關頭,誰有空多看一眼?於是心一橫脫地精赤條條,隻餘下身一處圍襠。轉過身來便見苻堅已經蹲在火堆邊翻轉自己半濕的衣服,肩上那處傷口已經被水泡地發白,已無多少鮮血湧出,但皮開肉綻地看著更覺可怖。任臻一時也不記得旁的了,忙俯下身去看他傷口,見肉裏還裹著鋒利的箭頭,半茬斷木箭柄直突突地頂出來,顯得觸目驚心:“得幫你把箭頭挖出來。隻是此處沒有金瘡藥,萬一撕裂創口流血不止。”


    “此處山林多蛇,此處工匠若日夜宿在工地必會備上硫磺粉驅蛇,也可以充作止血藥粉。”苻堅沒說完任臻便一陣翻箱倒櫃,果然翻出一瓶,喜道:“還真有!”當下不敢拖延,摸出腰間貼身藏著的匕龘首在火上反覆炙燒,而後在苻堅肩傷處比了一下,舔了舔唇道:“先抹點銀環,可以麻痹傷口,沒那麽痛。”可到衣服裏上下掏了個遍,“銀環”早隨水化了,竟是一點不剩。任臻懊惱地砸了下拳頭——總不能生生挖開血肉取出箭頭吧?


    苻堅淡淡地道:“不必了,直接來。”瞟了還在猶豫遲疑的任臻一眼,他勾起唇角:“怎麽,你不敢?”“哪裏!”任臻經不住激,反唇道:“我怕你痛地大叫,引人過來就糟了。”


    苻堅盤腿坐下,平平靜靜地道:“不至於。關雲長可刮骨療傷,我再不濟也不會為了些許痛楚失儀。”


    任臻吞了口唾沫,在他背後單膝跪地,將消毒過後的刀刃貼上他堅實的背肌,他如今自非當日見血就暈的小菜鳥了,但是如今執刀在手,不知怎的比劃來比劃去就是沒能下刀。


    “任臻。”苻堅忽然迴頭望他輕聲道:“你動手就是,我信你。”。


    第56章


    鋒利而滾燙的刀刃割進肉裏,再輕輕一轉便見到緊緊卡在血肉中的十字箭頭,任臻深吸一口氣,握住了那半截斷箭,試探似地往外一拔,鮮血瞬間噴湧而出,順著他的指fèng淅瀝瀝地向下趟,任臻嚇了一跳,頓時又僵住了手腕。苻堅神情如常,麵色卻已漸漸泛白,他低聲道:“莫怕,並不很痛——箭頭怕是卡在筋腱裏了,割斷它,拔出來。”任臻想像了一下,不覺頭皮發麻,但也知道此時越猶豫就越糟糕,他沉了沉氣,強迫自己撥開傷口去細看,以刀尖割斷一條筋腱,箭頭果然隱隱有了鬆動的架勢。


    苻堅寬闊的背肌之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果然一聲未吭。任臻不敢再猶豫,以他那血手攥住了箭柄,瞅準了關竅開始往外緩緩地拔——他不敢下狠勁,怕若是引起大出血,靠硫磺粉止血這種土方也不知道還頂不頂用。他力求平穩勻力,然則血肉碾磨是聲音使他泛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最後箭頭帶著一注血色脫離皮肉之時,任臻大氣不敢出,立即拿出硫磺粉,因傾倒過急,一下子灑出大半,嗤啦一聲全糊在那豁著嘴的傷口之上,苻堅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頭,任臻察覺到了:“痛?”


    苻堅閉目忍了一瞬,方才搖了搖頭:“還好。”直到任臻處理完傷口,撕下衣服簡單包紮完畢,他低頭打量了下厚厚的繃帶,方才玩笑似地道:“也就比你挖肉剔骨之時疼一點。”


    啊?任臻傻眼,不至於吧,比割肉還疼?!苻堅略顯虛弱地笑了一下:“說笑而已。箭頭既已拔出,便也無礙了。明日當下山去尋拓跋珪他們。”


    任臻皺了皺眉,不贊同道:“這麽大一個血窟窿,說無礙就無礙麽?還是在此將養數日,待癒合再說。我一人下山便可。”


    苻堅搖頭不允:“你獨自下山便是自投羅網——此時天水城內外必定已經懸榜捉拿我等,莫說你無法查探到消息,怕是拓跋珪等人一時也出不得城。”


    任臻聽到此處,果然不再堅持,隻是神色凝重地道:“今日之事實在匪夷所思,天水郡守乃是後涼世子呂紹引薦的,他的兒子怎會為了這點小事便痛下殺手?便不怕來日對姑臧和隴州不好交代”苻堅一哂道:“如此處心積慮怎會是一時義氣?這是個早就布好的局,若沒猜錯,目標在我。對方為求全功,將你們調虎離山引到天水湖,以困住不善於水的燕兵,同時早已潛入驛館中在膳食中下了迷藥將剩下的匈奴兵放倒,再派重兵圍剿,最後放火燒屋毀屍滅據,務必要斬糙除根。”


    任臻聽地亦覺得險惡非常,又問道:“那你怎地能逃出來?”


    “你們走後天水郡守便命人送來晚膳美酒犒勞留守之人,我從不飲來路不明之酒,借更衣之際躲開,卻見馬廄一反常態地安靜。近前一看才知道,那些馬也全被下了藥——他們思慮周全,怕有人奪馬逃生,就連馬帶人全給藥倒。我不敢再迴去,立即牽了一匹馬從後門走了,沒走多遠便見數百精兵明火執仗地圍住驛館——”


    “慢著。”任臻忽然聽出不對,“你不是說馬全給迷倒了嗎?你怎麽能騎馬走?”


    苻堅微一頷首:“對,所有的馬都給放倒了,除了兩匹安然無恙——一是你的赭白,另一匹便是烏雲騮。看來布局之人甚為惜馬,竟至不忍下藥,愛馬之心遠甚愛人。”


    任臻臉色鐵青,良久不能發一言。


    苻堅知他心中定然正在翻江倒海後悔莫迭,也不說破,自顧自地起身走到火邊,長臂一伸,將已經烘幹了的長袍披上身。忽聽任臻道:“既然你已逃出來,為什麽還要折迴天水湖送死?”


    苻堅走迴他身邊,盤膝坐下,輕輕一拍他的後腦勺,隱帶斥責之意地道:“莫說傻話。你還在那,我豈可獨自逃生?”他偏過頭,與任臻四目相接,“你我是盟友,不管前事如何,如今確是榮辱與共,生死攸關。”


    任臻似有所感,沉默半晌之後忽道:“我以為你我之間,當有國破家亡之仇。”


    “從我知道你不是慕容沖而決定與你合作結盟開始,便將滅國之仇放下了。”苻堅望向那堆火,苦澀一笑:“兵圍長安的是慕容沖,你是半途頂替,當時情勢若我是你也會直取長安,不破不還。你進長安之後能約束三軍秋毫無犯修複宮室與民生息——若還是慕容沖入京,依他的秉性,隻怕煌煌長安必成血池地獄,如此說來,我還真是該替三輔黎民謝一謝你。何況當年前秦風雨飄搖,叛亂四起,不是你,也會是旁人。天下大勢如此,怨天尤人又何用?若真要怪,便也要怪自己當年太過自傲,尚未四海歸心便急於一統天下。”


    苻堅一世英明,唯淝水之戰為後人所詬,責他剛愎狂傲目空一切,號稱自己所將之兵“投鞭足以斷流”,誰知與東晉的北府兵兩軍對壘卻未戰先退,三十萬大軍首尾難顧,倉皇迴撤,風聲鶴唳——早有異心的降將紛紛叛變,中原九州狼煙處處,本已問鼎中原的前秦帝國瞬間分崩離析。


    “你那一戰,輸的著實冤。若實打實地硬仗,東晉王朝的北府兵未必真能擋得住前秦鐵騎。”任臻誠心實意地道。


    苻堅一擺手:“東晉朝廷是昏弱,但謝玄乃南朝第一將,極善攻心,他知我素來愛才,喜納降將,早早便派朱序等將詐降,混入軍中,一一分化那些早藏二心的異族降將,平日自是無事,一旦有變,三軍必亂。這點我不如他——我識人不明好大喜功,確是事實。”。


    任臻聽地入神,不免略有期待地道:“都說江左謝家叔侄芝蘭玉樹,倒真想會一會他。”


    苻堅雙手撐地,身子微微向後仰去,偏過頭看向他:“你是想見謝安,還是謝玄?——那謝玄文韜武略,少年英俊,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想必是他了?”


    這話已是語帶調笑——苻堅自踏上隴西開始,待他便不似在長安那般戒心重重,態度語氣也隨意了許多。任臻白他一眼:“小爺我挑食的很,偏就不愛吃嫩糙了,行不?”


    苻堅做恍然大悟狀:“原來你是衝著謝安去的。”任臻氣地捶他一拳:“那也太老了!”


    苻堅悶聲一哼,任臻隨即意識到因他披著長袍,自己一時不察怕是打中了未愈的傷口,忙俯身去看,拂開衣領見好歹沒有血色滲出方才鬆了口氣,抬頭笑道:“幸好沒再綻裂——都是你愛胡說,這麽想再受一遭折磨?”


    苻堅恰好低頭,二人便在瞬間湊地極近,幾至唿吸相聞,任臻不由地頭皮微麻,耳中聽他道:“若還是你執刀,便也算不得折磨。”任臻不自覺地避開目光,略帶尷尬地道:“又胡說了。真這麽愛多紮幾刀,方才便該成全了你。”


    苻堅依舊嘴角噙笑,但眸色卻是一暗——忽也覺得自己同任臻開這樣的玩笑,未免有些失了分寸。便仰頭退後,稍稍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隨即聲音一沉,已是恢複常態:“快睡吧,明日還要找些吃食,盡快養好了傷好去尋拓跋珪他們。”


    任臻咳了一聲,起身道:“你先去歇息,我守夜,此處雖偏僻卻也需防著生人猛獸靠近。”苻堅點了點頭,這當口了也不與他推讓,自在火堆旁鋪上一層幹糙,側臥躺下。


    靜夜無人,任臻守著洞口,麵對幽冥森然的一片山林,小小打了個寒顫。他起身向火堆走去想去穿上已經烘幹了的衣服,卻不由自主在苻堅身邊駐了足。


    他方才枯坐無聊,在腦中推演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卻還是不解沮渠蒙遜所作所為。如今他落難在外,與眾失散,堪稱前途未卜,但奇怪的是心裏卻很是安定平和並無慌亂。他不由地俯身看向那苻堅似已熟睡的臉孔——是因為身邊有他麽?不知何時起,他做事已開始徵求對方的意見,甚至因他而安心——他們本該是是相互提防利用的關係啊。任臻伸出手指輕輕撫向他堅毅的麵龐,卻在觸及的瞬間猛地收迴手來,隨即苦惱地皺起眉,幾乎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解恨——苻堅可以是盟友可以是仇敵,卻獨獨不該也不能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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