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旭年紀尚輕,正是頭腦發熱血氣正勇的時候,此時便慫恿其母道:“太子遠在蕭關鞭長莫及,區區一個姚嵩又能如何?他既已掌握皇宮禁軍卻又遲遲不敢痛下決斷,不過一優柔庸才耳!不若趁著父王還未晏駕,請舅舅帶兵前來,駐軍城外,逼迫姚嵩自盡父王退位——一旦我登基為帝,姚興即便迴來也失了先機名分,能耐我何?屆時母親當為太後,舅舅便為尚書令,何如?”孫氏溺愛其子又素無主意,自然聽之任之。


    姚嵩心裏對娘倆的所為明鏡兒似地,卻睜一眼閉一眼地任憑他放出使者到外通風報信,直等到姚秦所占之並州的各部兵馬皆蠢蠢欲動,烽煙欲起,方急報太子姚興,姚興由此大驚,忙親率大軍,迴京平叛。


    初夏的固原城一反往常地帶有幾絲悶熱,後秦天王姚萇的寢宮中一燈如豆,層層帳幔也掩不住濁熱不止的喘咳之聲,微微攪動著殿中昏暗沉滯的氣氛。姚嵩依舊裹著一襲朱色錦袍,閑坐榻前,注視著病入膏肓的父親,嘴角噙笑,宛如艷鬼。


    姚嵩病地一絲兩氣,神智都不甚清醒了,渙散著眼神喃喃地叫喚:“子…子略…子略何在?”子略便是太子姚興的表字,姚嵩聽地分明,躬下身握住姚萇的手柔聲道:“父王何事吩咐?子峻可以代傳。”姚萇勉強睜眼,看清又是姚嵩,便嫌惡地撇過頭去,吭哧吭哧地竭力罵道:“姚嵩,你,你敢軟禁朕…你把姚旭怎麽了…他是你的弟弟,畜生!等…等朕傳詔子略迴京,必先殺你這個妖孽!”


    姚嵩先隻是靜靜地聽,至此方才眯著眼笑答道:“父王誤會子峻了。我何曾為難旭兒?他此刻正生龍活虎地與孫將軍在城外與大哥打地你死我活呢!”姚萇被這一席話刺激地氣血上湧,又是一陣破落風箱似地咳喘,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哆哆嗦嗦地直指姚嵩:“你…你敢令我後秦禍起蕭牆——當初新平失守,朕便該殺了,殺了你!”


    “父王。現在的後秦已非您一人之天下了。”姚嵩笑而起身,“你對你那寶貝麽子姚旭,就像當年對我一樣地好呢,可你又忍心送我去阿房宮臥底,一旦任務失敗便不顧我死活,棄我如敝履!隻有大哥,你對他一貫不假辭色,卻一直當他是唯一的繼任者,可惜啊,父王,後秦宮中,並非人人都似你這般想法。”他扭頭端起案上一盅黑黝黝的藥茶送至姚萇唇邊,忽而陰沉沉地壓低了聲音:“父王該進藥了。”


    姚萇如何肯喝,自是扭頭不從,姚嵩強硬地逼他轉過頭來,語氣卻頗輕柔:“父王不信我,也該信姚旭呀~前些日子您病地昏昏沉沉可都是他親自奉藥伺候的,這藥方子我可一點兒都沒敢改動過,您怎的就不敢喝了?”


    姚萇聽聞頓如當頭棒喝,迴光返照似地驚怒大斥道:“胡說!旭兒怎可能在藥中動手腳令朕致病!”他一張嘴,姚嵩立即持碗猛灌了進去,他注視著姚萇徒勞微弱的反抗漠然道:“父王,我說過,宮中並非所有人都如你所願讓姚興即位——誰不打皇位寶座的主意?姚旭如此。”頓了頓,他輕扯嘴角,續道,“我也如此。”


    瓷碗終於落地,哐當一聲碎成數片,殘餘的藥渣潑出一片墨色。姚嵩在重歸寂靜的宮室中站直了身子,艷若桃李的臉上一片冰冷僵硬:“可惜你看不到將來了。”


    固原城內風雲突變,城外亦是硝煙瀰漫,姚興畢竟掌管後秦軍務多年,沒多久就大敗其弟匆忙糾集而成的烏合之眾,迅速平息內亂,入兵固原城。


    姚嵩早已換上一身縞素,哀哀淒淒地候在宮中,一見姚興,未語淚先流。


    姚興心裏一咯噔,甲冑未除便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挾住他的雙肩:“子峻,出什麽事了!?”


    姚嵩一搖頭,哽咽道:“戰亂陡起,人心惶惶,父王聞訊,驚怒之下,竟,竟駕崩了…”


    姚興也是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凝神掌住了,想了想,便屏退旁人,對姚嵩道:“我命你先迴固原,就是想兵不血刃除掉姚旭,不想在我們與西燕大戰之時再出內亂,你怎會讓姚旭這臭小子和那姓孫的裏應外合起兵逼宮!若我再遲迴一步,隻怕龍座誰屬,便是未知之數了!”


    姚嵩知姚興不傻,必是已起疑心,當下含淚點頭道:“大哥說的對,姚旭派人向外傳遞消息我是故作不知,有意縱容。”不等姚興發怒,他便雙膝跪地,仰頭望向他:“姚旭深得父王寵愛,在宮中一手遮天,子峻本就捉襟見肘,並無把握將其黨羽連根拔起。退一步講他便是真要奪嫡謀位,隻怕父王也未必會殺了他!若真留這心腹之患在固原,太子就是登基即位,又焉能安心?太子可還記得春秋之時鄭莊公克段於鄢的故事?”


    姚興默然無語,似在沉吟,又聽姚嵩繼續稟道:“姚旭與太子畢竟是同父兄弟,輕易殺他恐招人非議落人口舌,如今他反意昭彰,起兵叛亂,是他自取滅亡,大哥用兵征伐乃是天經地義,便是斬糙除根也不會再有人持有異議!”


    姚興聽到此處,親手攙起姚嵩,心裏對他極愛,卻又隱隱地總不能真地完全信他,但此刻依舊展顏點頭道:“還是子峻考慮周全。”旋即轉做恨聲:“姚旭這小畜生膽敢謀反作亂,氣死父王,孤必親率親兵追擊而去,將其立斃刀下!”姚嵩反手搭住他的胳膊,忙又勸道:“不可。大哥當務之急是要穩定局勢,先秘不發喪,而後立即帶兵去追,務必活捉姚旭,將其帶迴固原,當眾會審、處以極刑,以震一震那些隱懷異心的擁兵大將;同時尊奉其母孫氏為庶太後,不必留難。”


    姚興氣道:“那禍國殃民的女人還留她作甚!你不是要我斬糙除根麽?”


    姚嵩冷笑道:“對姚旭黨羽自然一個不留,要明正典刑,血洗朝堂,隻怕難免招人怨憤。但留下那個毫無主意的庸俗婦人正好堵了悠悠眾口——新君登基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卻又不廣加株連甚至以德報怨禮敬庶母——這正是帝王人君最要得的仁德孝義的好名聲,何樂不為”姚興至此徹底轉嗔為喜,激動地一掌拍上姚嵩的肩膀:“好計!那女人諒也翻不出甚波浪!子峻不愧是孤的股肱之臣!”姚嵩複又順勢跪下,笑盈盈地道:“臣弟可要先恭祝新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就在姚興忙於平定內亂之時,西燕領軍大將軍楊定已接管北線戰事,整頓士氣攻城略地,趁機收複了前些時日西燕失守的城池,後秦大將姚碩德暫不能敵,退守蕭關,楊定則步步逼近,慕容永亦連連增兵,又將戰火重新燃至後秦國門口。同年秋,姚興朝內整頓已畢,便在固原公開為姚萇發喪舉哀,又聽從姚嵩之諫,暫緩稱帝,去天王號複稱“大單於”以示謙遜,重新點兵氣勢洶洶地撲向蕭關,兩軍十萬兵馬隔雄關對峙,戰事一觸即發。


    且迴說那日大震關內沮渠男成籌備妥當,派出三百匈奴精兵由其弟沮渠蒙遜率領,沿途護送苻堅一行人前往姑臧,自己則禮數周全送出鎮外十裏,對苻堅三跪九叩,涕零淚下地好一番不舍表白,苻堅勸勉再三,男成方略略止住,隻是眉梢眼間隱帶喜意——終於將苻堅這尊大佛恭恭敬敬地禮送出城,他頓時一陣輕鬆,便轉頭告誡自己的堂弟道:“蒙遜,你難得自請辦差,又拍著胸脯給我保證必不辱命,我方才允了你,一路萬萬小心為上,天王有任何閃失,你我乃至整個沮渠氏都擔當不起!”


    沮渠蒙遜還真收斂了不少紈絝之氣,在馬上一抱拳,盔甲鏗然地對男成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將軍示下,敢不從命!”男成略帶無奈地一點頭,心裏有些七上八下——他本不放心蒙遜頭一迴就擔此大任,但挨不住蒙遜一再懇求,連呂纂也擔保幫腔的,他原以為二人在幕後有什麽勾連計劃,但很快又推翻了——蒙遜向來吃喝玩樂是慣會的,沒那膽子私下做甚麽大勾當,就是呂纂真要對苻堅下手,也不至於派他去啊。他一麵在心中暗自計較,一麵目送著數百人浩浩蕩蕩地開拔西去。


    自隴山至姑臧必要循漢時絲綢之路,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北而行,經天水、金城二郡方至涼都姑臧(注2),沿途千裏皆為狹長高平地勢,多旱大風,黃沙滾滾,偶有綠洲散布,百姓聚集,建城立郡,便為天水、金城、姑臧、張掖、酒泉、玉門等城,自東向西次第分布,稱為隴西六郡,便是後涼大部疆域所在。


    任臻很早就被挖了起來,起床氣甚重,一想到接下來幾天又都要在漠漠黃沙中日曬雨淋餐風宿露,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拓跋珪等都深知他脾性不敢打擾,偏沮渠蒙遜一離了他哥視線,立即故態複萌,賤兮兮地貼上來與他並騎道:“與你換馬可好?”


    任臻勉強瞟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道:“好好地換馬做什麽?”


    “你不是喜歡我這坐騎烏雲,額——小黑麽?咱們換換?”


    任臻一縮脖子把下巴埋進圍脖裏以遮擋漫天而來的黃沙,伸手擺了擺言簡意賅地道:“不必。還有多久才能到天水郡?”他快受不了了!在這黃土高坡上行走多日,一張口就吃進滿嘴沙,比現在的沙塵暴還厲害,看來古代的生態環境也沒有保護的多好!


    沮渠蒙遜在馬背上湊過來道:“路程倒沒多遠,日夜兼程的話,三兩日便也到了。”任臻翻了個白眼,簡直欲哭無淚。苻堅一直策馬在前,此刻忽然道:“現在風大難行,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不如駐地休息一番。”任臻估計自己也堅持不到走到第一個綠洲,便沖身後一揚手——虎賁營訓練有素,立時勒馬下鞍。拓跋珪拉著張驢臉走過來,目不斜視地把黑猴子擠開,指揮眾人將戰馬圍成一圈以遮擋風沙,眾人便聚在圈中休息。


    拓跋珪見任臻摘下圍脖便開始咳,一張白臉也俱是黃沙灰土,便從馬腹下摘下自己的水囊捧到任臻麵前,悄聲道:“這是末將離開隴鎮前特地帶上的井水,湃地冰涼,將軍喝點止渴?”


    任臻自己帶上的飲用水早已因著氣候而變地滾燙難以入口,此刻便讚許地看了拓跋珪一眼,接過他的水袋仰頭就飲。


    沮渠蒙遜被有意無意地排擠在圈外,看著任臻對拓跋珪舉止親密毫不避嫌便在旁跳腳道:“因為暑熱就喝這麽多冰水,要拉肚子的!”任臻和什翼珪一齊停下動作扭頭看他,目光是統一的厭煩。


    蒙遜的一顆少男心受到重創,垂頭喪氣地蹲到苻堅身邊就地畫圈圈。苻堅也略喝了點水——他是隴西氐人,風沙黃土於他如故鄉舊景,全然不受影響——他抬手抹了抹嘴道:“蒙遜。你是第一次離開隴山嗎?”沮渠蒙遜抬起眼,點頭道:“男成老怕我惹事闖禍,輕易不許我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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