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似乎笑了一下,突然出手如電,沮渠蒙遜唯覺風聲過耳,眼前一晃,脖上便竄上一絲涼浸浸的寒意。他調動視線竭力向下看去,卻是他腰帶上的玉鉤不知何時被任臻貼身取了下來,反手扣向他喉頭死穴,是個入木三分的態勢,顯見並非玩笑。“若是還想要兩國邦交,任某勸小將軍謹言慎行為好。須知布衣之怒,血濺五步——任某本就是個糙莽漢子,沮渠將軍若是因我玉碎了的話,天下人都會替你不值——”任臻話說的滿,其實沒大用力,取個花巧樣式罷了,沮渠蒙遜一掙可脫——他本就也沒可能真地傷他。誰知這涼州小霸王完全不以為忤,反乍著膽子反手握住任臻的右手,賤兮兮地道:“誰說不值?值!太值了~!我一定不再亂叫了,我好好說話,叫你任臻,任將軍,任祖宗,成不?”


    果然還是白癡!什翼珪扭頭,擰眉,竭力扼製住想一掌拍死這不速之客的渴望。


    他這麽一來,任臻也是深感意外,他一挑眉,棄了玉鉤,緩緩地站直身子,展開雙臂。


    什翼珪連忙迅速地攤開一襲潔淨衣袍自後攏住任臻裸露的肩膀,上上下將其裹了個包了個密不透風,用力之猛、之快,令任臻都有些吃痛。


    打發走沮渠蒙遜之後,他才扯鬆險些勒死自己的衣帶,一屁股坐上胡床,嘖了一聲道:“你下這麽重的手做什麽?!當我是那匈奴小猴子了?”


    什翼珪默默地跪下身子,替任臻鬆衣,卻是一語不發地不曾迴答。任臻也沒往心裏去,一麵任他伺候,一麵慢悠悠地道:“今晚——宴無好宴哪。”


    什翼珪聞言勉強迴過神來,探尋地仰望向任臻,隻聽他道:“後涼國脫胎自前秦,苻堅是前秦舊主,別看那呂纂與沮渠男成執禮甚恭,入關後卻隻是讓人客居驛站,方才那邊派人來送冠冕,我看地真切,給苻堅的不過是普通公侯的進賢禮冠而非天子毓冕——我不信苻堅看不出來,倒要看看他如何處置此事。”


    什翼珪默默聽畢,忽然道:“可我們也急需與後涼締結合約,以苻堅換其出兵才好前後夾擊姚秦,若呂纂別有所圖不欲合作,隻怕——”


    這一路雖都有專門信使將蕭關戰況報告任臻,但任臻知道什翼珪定然早他一步知曉蕭關前線戰況,便瞭然一笑道:“怎麽?穆崇給你告急來著了?他如今從軍久了也能學的湊出一篇字——倒是有當年‘吳下阿蒙’的樣了。”什翼珪確實早幾天便知北線軍情告急,隻是見任臻一直老神在在故而隱忍不說,如今見任臻還有心玩笑,便急道:“大燕為籌備這場戰爭,幾乎傾國之力,籌備日久,勢要一戰定幹坤,可如今出師不利,皇上難道不急麽?!”


    任臻豎起一根指頭,輕輕一搖:“‘皇上’可是在長安坐鎮指揮呢,恩,他如今,是該著急~”


    慕容永的確很著急。


    就在苻堅與任臻一行人在隴山鎮盤桓之時,前線戰報已如雪片般送至長安。


    慕容永盤腿坐在胡床之上,麵前壘著兩疊厚薄懸殊的戰報,他麵沉如水,若有所思。


    厚的那疊來自蕭關——他早已全城戒嚴,實行戰時宵禁政策,各項物資軍機皆許進不許出,唯留長安北門一道以便驛馬將蕭關前線的戰報一日一遞,送至中樞,可謂用心至極。


    他無法不用心,想他練兵多日籌謀久時,才一點一點地將大燕兵權握進手中,如今不得不將大半的驍騎營精銳借派給慕容恆,誰知道會是這麽個結果!


    蕭關是“懸崖峭壁,難以攀援”的;姚碩德是“詭計多端,武勇兼備”的,故而兩者相加,便成了個隻輸不贏,絕難破關的局麵——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戰報末了所言“屢敗屢戰,永不敢棄”,慕容永卻知,慕容恆是怕拚光他的這份家底不能交差,是以將是戰是和這一難以啟齒的燙手山芋又丟迴來讓他處理。西燕立國之始的頭場討伐,氣勢如虹地開始,若是慘澹狼狽地撤退,也隻能是他這最高長官的決斷責任了。


    薄的那疊則是來自潼關——楊定率威遠營一路風捲殘雲肅清了關中平原殘餘的反抗勢力之餘,隻在潼關外與後燕太子慕容寶打了個小小的遭遇戰,後者便利利索索縮迴了東邊的函穀關內,再不敢西進一裏妄動一步——誠然,這也因後燕國主慕容垂並未親至——慕容垂年輕之時人稱“鮮卑戰神”,如今暮年稱帝,卻似乎還沒能真地下定決心和慕容沖這個占據了“正朔名分”的侄兒明刀明槍見真章地兵戎相見,但兩相一比較,還是足夠慕容永勃然大怒了!


    刁雲坐在對案,也是看出絕境,一併地愁眉不展:兵,是決不可撤的,否則如此虎頭蛇尾比成笑柄,關中不少正在觀望雌伏的郡縣隻怕也會因此平而複反:如今西燕兩線作戰,京畿兵馬所餘不多,絕對經不起一點動亂。他試探地開口道:“慕容恆過於保守,慕容鍾過於冒進,全不知兵,再無人主持大局,驍騎營隻怕……潰敗在即。上將軍,您不如親自——”


    慕容永抬手,緩緩一搖:他何曾不想調迴慕容恆自己親往,可如今國都又無人坐鎮,便是飛報知慕容沖,等他自隴西趕迴長安,戰機也已延誤,乃是下下之策。他不言不語,隻是定定地盯著眼前星羅棋布的沙盤,隻見中樞長安如處蛛網正中,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向北向東分別伸出的兩縷蛛絲,倒是彼此交錯,相隔不遠——他心底難道不知,論將才,楊定甩慕容恆父子十條街,但他又豈能當真陣前易帥——以驍騎營將士的血肉之軀成全楊定這外族人的不世功勳?


    他心底驀然一寒,絲絲縷縷的涼意陡然傳至四肢百骸!


    刁雲見他神色更加凝重,竟似怔住了一般,便又小聲喚了一聲:“上將軍,當如何是好?”


    慕容永猛地迴過神來,隨即平靜地做出答覆:“你去蕭關,替迴慕容鍾——對他須好聲好氣再三撫慰,且陣前依舊以慕容恆為帥,以其馬首是瞻。我那皇叔也不傻,到這地步了自然也會與你合作無間——如今戰局糜爛,軍中再不能不穩!姚碩德雖勇,然過於剛愎好武,用兵往往不留後路,你謹記這點,想勝固然不易,大輸卻也不能,總之一切穩妥為上!至於其他……”他站起身,背過手來迴踱了數步,半晌隻道,“再行籌謀吧!”


    刁雲領命而去,慕容永卻更為不虞,他坐迴案前,鋪紙沾墨,剛要下筆,手上卻又是一凝——濃重的墨汁滴下,在暗紋信箋上濺起一朵昏昧不明的血花。


    慕容永垂下眼定睛去看——若有朝一日局勢壞到真到了不得不用楊定為帥的地步——卻是最合了誰的心意?


    第48章


    匈奴沮渠氏自前秦開國以來便世鎮隴山,把守大震關,故而呂纂此來自是宿於沮渠家的大宅中,如今的輔國將軍府正筵開十席,花團錦簇一派祥和地給舊主苻堅擺場盛大的接風宴。未時三刻,苻堅任臻等人方不緊不慢地騎馬到來,一身錦衣華服,全副王侯打扮的呂纂早已率著後涼大臣隴州望族等十餘人侯在門外石階下,遠遠見到來人,便趕忙雙手加額、躬身長揖:“呂纂見過天王!”


    禮數做足,卻又決口不自稱微臣。


    苻堅倒似渾不在意自己如今這尷尬的“貴客”的身份,親自下馬扶起呂纂,溫言道:“不必多禮。”一時眾人皆見禮畢,步入府中,但見四處張燈結彩,粉飾一新,殊容艷色的垂髫侍婢輕歌曼舞般往來其間,宛如廣寒蓬萊,正是說不出的鮮花著錦富貴風流。任臻暗道:隴山軍鎮自古貧瘠,但沮渠氏憑全族之力世代經營,愣是堆出了金山銀山的豪奢。


    引入主廳後,苻堅停住了腳,遙遙望向廳上環饒成圈的十幾套紫檀幾案與錦緞胡床。男成在後覷著他的神色趕忙接話道:“天王遠道而來著實辛苦了。末將鬥膽安排,這次接風宴便以隨和為主,大家吃吃喝喝,也不必過份拘束於什麽禮數,好好受用一晚為上。”


    任臻想了一想,便猜到必是呂纂在今晚宴會上欲坐主席,男成拒絕不了他又沒有讓苻堅敬陪客座的禮,隻好和稀泥了事,大傢夥環坐成圈便分不出主次——或者讓倆人一塊兒並肩坐主席好了,想到苻堅那時候麵癱無語的表情他便暗自發笑,剛一低頭,便與沮渠蒙遜she過來的熱烈目光撞了個正著。


    “任!臻!”沮渠蒙遜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又偷偷地在人後朝他揮了揮手。


    任臻淡定地調迴目光,百無聊賴地開始數前頭呂纂冠上的紅寶石。


    沮渠蒙遜見不理他,毛手毛腳地就要蹭過來,什翼珪上前一步,正好卡在二人中間,蒙遜往左他擋左蒙遜靠右他阻右,堵了個嚴絲密和之餘,還順帶冷冷地掃了蒙遜一眼。蒙遜氣急又不能在這時候大動幹戈飽以老拳,直到眾人分了座次,他才瞅準機會,蹭到任臻身邊,笑嘻嘻地道:“我就坐這!”什翼珪怒了,這匈奴野猴子忒不要臉了!剛欲說話,沮渠蒙遜忽而伸手一指,對他正色道:“任將軍是西燕在敝國最高長官,乃是鮮卑國主慕容沖——”他的目光隨著語氣在任臻伸手停了一瞬,“——的代表,故而可在此得一席之地,其餘侍衛,當退至廊下等候!難道小小一個虎賁營校尉,就想與我等同席而坐麽?!”


    什翼珪不料他突然發難,猝不及防之下竟無言以對,但就此被迫下堂卻也著實大掃燕國顏麵。此時任臻抬起頭來,淡淡地道:“若以身份論,他坐此席並無不妥。”


    席間陣陣發笑,滿座朱衣紫冠的簪纓士族都知道為首的任臻也不過是個四品中郎將,不過是給慕容沖幾分薄麵讓他出席罷了,他的手下副官卻憑什麽也破例?


    什翼珪不由地微微低頭,一點熱汗自鼻頭沁出,橫下裏卻忽有一隻手伸出,虛虛地握住了他的。他夢遊似地隨之坐下,身邊咫尺頓生暖意,這卻也是任臻頭一迴肯與他這般親密無間地並肩而坐。


    這下連沮渠男成都皺起眉來,這鮮卑人好生無禮,連主人家的意見都不問便越俎代庖,當下不悅道:“任將軍未免太不給本將麵子。”


    任臻起身道:“不敢,隻是既然此宴三方列席,我大燕占兩個位次亦不為過吧?”


    呂纂冷冷道:“那任將軍大可將你帶來的虎賁營衛士全都入席,豈不是占地更全?”


    任臻微微一笑道:“長公子說笑了。尋常衛士自然不能逾禮,但此人乃是先代國國主拓跋什翼犍的嫡長孫,當年天王滅代,兵進雲中,本就是為代王複仇(注1),故而代國雖滅,然則拓跋氏一族並未獲罪。天王後來更將什翼犍的後人全都帶往長安,分封爵位,諸公都是前秦舊臣,想必都知道此段公案。”他伸手搭住什翼珪的左肩,緩緩按下,“此子雖小,但確然是代國王室後人,拓跋氏的嫡子,請問他可有資格與諸公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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