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沖有罪,長安何辜?”楊定亦俯首看他,“我與你不一樣,我恨,但我沒有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胡說!”慕容沖屈肘向後狠撞,楊定胸膛被他重重一頂,悶聲一哼,竟忽然墜下馬去,慕容沖一驚——楊定高壯如塔,怎會被他一肘撞落?他剛一低頭,便見楊定摔落地上,背心餘半截箭羽,觸目驚心地在他眼前晃動。慕容沖翻身下馬,駭然扶起楊定:“你——你這傻大個!逞什麽能!為什麽一聲不吭!”楊定伸手往後摸了摸,一掌心的血,忙在褲上蹭了,半晌後道:“你又何嚐不是在逞能?拚著口氣不管不顧不想不理,昧著良心覺得這是對的——慕容沖,你何嚐不恨這血肉紛飛的戰場!”


    慕容沖一愣,剛欲辯駁便聽楊定又道:“你這樣偏執成狂殺人如麻,便是奪了長安取了天下報了血仇,也不再是你自己了——慕容永願見你這般麽?!”


    慕容沖搖搖晃晃地踉蹌起身,茫然四顧,這個流血盈野伏屍積山的戰場——這便是他要的,他想的?!


    他痛苦地伸手撫住頭——他其實無時無刻都在恐慌都在畏懼都在憎恨他做過的一切!可他竟赫然發現,時至今日他收不住手了!


    未央宮金華殿此刻亦是一團慌亂,長安城中餘下的所有文武官員幾乎都聚到苻堅床前,三五禦醫在其間穿梭走動,指揮內侍換走一盆盆的血水,一個個皆是表情沉重。宮中內侍宮女都情不自禁地跪下,潸然淚下地為苻堅祈福禱告。


    宮門外的長廊上忽然腳步響動,守門的內侍抹了眼淚抬眼去看,又慌忙低頭要拜:“仙長!請救天王一命!”


    來人一襲鶴氅,鬚發皆白,一派仙風道骨,乃是苻堅禦封的國師——天師教現任掌教張嘉。他並不為個區區內侍的懇求而駐足,在兩位護龍衛的帶領下,他幾乎是腳不沾塵地跨進金華殿。


    “仙長!”


    眾臣見張嘉出山進宮,無不欣然,隻因苻堅重傷不醒,麵上還是難見歡顏,隻是紛紛頷首致意,讓出一條道來。


    張嘉翩然穿過人群,在床邊落座,一手搭上苻堅脈門,片刻之後撫須道:“天王失血過多一時痛厥過去,應無大礙。”他話一出口,四下凝滯的空氣方隨之一鬆,果然不出一盞茶時分,苻堅眉頭忽然一蹙,緩緩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眾禦醫連忙搶上前去餵藥,苻堅吃力地轉過頭來,暗啞地開口道:“仙長總算肯為朕出山了~”


    “天佑大秦!”“長安必可轉危為安!”眾人無不附和寬慰,苻堅的麵上也略微有了絲喜色。原來東漢順帝年間,張道陵於四川鶴鳴山創“天師道”,入教者須得繳五鬥米,故後人又稱天師道為五鬥米教,漢末時期風行一時,張道陵亦被尊為天師,獨占有漢中一地,自立為王,直至三國歸晉,張家失了地盤,但地位依舊超然,天師之尊亦代代相傳,如今這張嘉,便是張道陵之嫡孫,據說已活過百歲,苻堅迎他於華山修道,輕易不曾下山。


    榻邊欣悅氣氛尚未多久,忽聽宮外有報:“燕軍戰書到!”


    一時群情又是譁然驚懼——今日之戰,他們已是拚盡全力,雖僥幸未敗,但實質上已是窮途末路,慕容沖又要做什麽!真要逼地他們魚死網破玉石俱焚麽!


    苻堅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平靜地伸出手,威嚴依舊:“呈上來。”


    他無聲地展開捲軸,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離地最近的竇沖,見苻堅一直沉默,心下一急,便一時也顧不得禮儀,問道:“那白虜又說了什麽?!”


    苻堅鬆手,戰書委地,竇沖一眼掃去,便見到那觸目驚心地一行字“沖此次引兵而來隻為複仇,何忍見生靈塗炭英魂枉死,若天王肯以元兇竇沖抵罪,則沖引兵退迴阿房,長安之圍可解。”


    第21章


    竇沖的冷汗刷地一下流下額角,這一嚇非同小可——天王如此器重楊定,在大局麵前尚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他竇沖再重,也重不過煌煌長安。他跪伏於地,已不能出一言,唯有叩頭不止。


    苻堅漠然俯視了他半晌,才開口道:“朕非漢景帝(注1),你無須懼怕。慕容沖與朕之死戰無可避免,交不交你,與大局無礙。”竇沖鬆了口氣,卻還是不敢出聲,耳中便聽得苻堅揚聲道:“傳語燕使轉告慕容沖——事已至此,無可轉圜,多說何益!要戰便戰——朕領大秦五萬軍民,誓與長安共存亡!”話音鏗鏘,如金石鐵器砸進每個人心中,竇沖亦是一凜,便又進言道:“陛下,此去慕容沖必更加瘋狂地攻城,長安缺糧少員,餓殍遍地,決計擋不住三番兩次的進攻,末將鬥膽獻策,決戰時刻可叫慕容沖有去無迴!”


    苻堅言語豪壯,心下卻也知道城中境況,已是大廈將傾苦苦強撐,哪裏還能決一死戰?因而問道:“何策?”


    竇沖沉默片刻,才沉聲道:“焦土之計。”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這全然是一個損招,殺敵八百,自毀一千,竟是要引燕軍入城,再焚毀長安,與鮮卑軍同歸於盡了!


    數位文臣皆搖頭不止,太子苻宏亦忍不住道:“千年帝都怎可毀於一夕!”


    竇沖站起身來,並不懼他身份貴重,反直勾勾地盯著他道:“難到要將長安完完整整地拱手相讓於那卑鄙無常的白虜嗎!”


    “一旦火起,百姓無知,何以逃生!”


    “圍城經年,城中百姓已經易子而食,生無可歡,死又如何!”竇沖語氣又已帶上了一點蠻橫,他是百戰猛將,更不在乎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轉向反對的諸人,“不然列位大人還有何計擊退慕容沖!”


    於是眾人皆是啞口不能答,半晌之後,前軍將軍李辯出列稟道:“陛下……末將附議,不如此,不能敗鮮卑。”


    苻堅枯著眉頭,一言不發,隻以手指不住摩梭著腰間的天子劍。一片屏息噤聲中他終於緩緩開口:“……不可。”他站起身來,內侍總管忙過來要攙,卻被擺手推開了,苻堅背過雙手,腳步虛浮卻又堅定地前行,一字一字地道:“為人君父,當知百姓無辜!朕縱是已失天意,也斷不能失了民心——鮮卑圍城一載,長安無一人出降,何忍棄之不顧!”


    張嘉率先起身,拂塵一揚,打了個稽首:“天王仁者無敵。”


    眾人似方才反應過來,一個個地俯身下拜:“天王仁者無敵!”


    一時禦醫煎了寧神養傷的藥奉進,太子親自捧了風送至榻邊,因滿殿文武除了張老道皆已告退,便忍不住道:“竇沖此人心腸太狠,恐非久為人臣。”


    苻堅就著他手一口一口咽盡了苦藥,才啞聲道:“待你即位為君,朕自當為你除之。”太子嚇地連退三步,癱跪在地,渾身顫顫:“兒臣萬萬不敢有此妄念!”苻堅沉默了半晌,漠然地揮了揮手,命他退下。


    他的本意並非嚇唬他這個荏弱太過不似胡族的長子,若是他真能擔得起這天下,傳位又有何妨?但話一出口,便不自覺帶上了不怒而威的警告意思,他苦笑了一下,低聲對張嘉道:“道長見笑了,如此風雨飄零之際,還免不了相互攻訐……”


    張嘉久不聞朝堂中事,此刻也不肯惹事多說,苻堅頓了一頓,又道:“……若是長安不能終此年,朕當何處?”


    “……”張嘉沉默地看著英雄末路的君王——心裏沒底卻還要硬做頑強,擋在眾人麵前強撐這破漏百出的天,“天王……何意?”


    “朕盡力而為拚死而戰,若終究保不得長安——”苻堅忽然罕見地激動起來,“朕寧死也決不能落入慕容沖手中受那奇恥大辱!”


    張老道沒想到苻堅會有如此決絕的反應,因從不曾聽聞二人舊事,此刻便也一時茫然——如今亂世,王朝更替已是常事,前朝君主降於後來居上者比比皆是。苻堅連聲催促,已是有些失色而惶了,他趕忙迴神,掐指算畢:“老道曾得家祖傳下一部天書,其上箴言有雲‘帝出五將久長得’——真到了最後關頭,肯請天王西出長安,駕臨五將山。”


    苻堅道:“長安城西的……五將山?如此可保大秦?”


    張嘉不肯把話說地太滿,隻道:“至少不會落到慕容沖手中。”


    苻堅失神片刻,半晌閉上眼去,無力地喃聲道:“也好……也好。”


    “苻堅果然拒絕交出竇沖。”任臻冷笑了一下,篤定地瞄了身旁的壯漢一眼,“他沒那麽傻,應承這城下之盟。”


    又被拐著彎罵傻的楊定沉默下來,在他心中,並非真地願意降燕,如果可以他並不想與苻堅為敵,他隻要懲治禍首竇沖為族人報仇,慕容沖便笑他癡傻,到了這個你死我活的當口苻堅穩定陣營尚且不及,又豈會信他去做親痛仇引火燒身之事,也便隻有這楊定,也不知是天真還是愚鈍,竟想以區區竇沖一人換這場箭在弦上的決戰。


    說話間,幾個裨將掀帳進來,來稟樓車修造事宜——日夜趕工而出的十架樓車當日被長安守軍毀去兩輛,三輛損壞嚴重須得補修。任臻聽著聽著忽然顰起眉來:“怎麽會無法完工?!此事是交韓延負責,如今他人何在?為何不親來向我稟告!”


    任臻平日疾言厲色的時候不多,韓延手下幾個裨將便奓著膽子開口替主將辯駁:“皇上,人手實在不夠,韓將軍也是四處抓丁去了,這才迴不來。”


    任臻冷冷一笑,如何不知韓延又是趁機禍害四方去了,大敵當前他卻暫時發作不得,隻擺出一副理解瞭然的表情:“他倒是辛苦。這麽著請段將軍也同去好了,他們二人合作已久,必能事半功倍。”幾個人私下換了個眼色,都極其不願——誰向讓到手的財物平白分人一半,可慕容沖此刻陰陰淺笑地看著他們,誰有膽再駁他一迴。


    待人出去,楊定忽道:“我初入蕭關便聽過這韓段二人的‘威名’,但凡攻下京郊塢堡無不jianyin擄掠,縱火焚城,所過之處唯餘白骨焦牆……”


    任臻轉過臉去並不看他:“我知。那又如何,此二人都是燕軍名將,可為先鋒,既能為我所用其餘種種,理他做甚!”


    楊定頓了一瞬,忽而道:“你並非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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