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陣雨果然說來就來,原本燎人的火勢在鋪天蓋地的自然威力下逐漸勢微,直至撲滅。冰雹似的雨點密密麻麻砸在任臻已無知覺的臉上,他抹了一把麵上的雨水,自嘲似地笑道:“看來,的確天不亡我。”


    前方轟然巨響,燕軍已經撞破了東門,在氐人絕望的哀號聲中cháo水般的湧了出去。任臻用力握住背後的那隻手,掌中鳴鳳槍一記迴旋,在淋灕水幕中帶出一星熾芒:“既如此,那就報血仇,爭天下去!”他奮力一夾馬肚,赭白一記長嘶,四蹄騰空,躍過一眾燕軍頭頂,直衝內城而去!


    第17章


    一場豪雨轉瞬即過,本是萬籟俱寂的深夜,卻被無數疾馳的馬蹄聲驚破,任臻一馬當先,沖在最先——其餘將校自去點兵,清剿起事藏匿的叛軍,他卻不管不顧,率領未受傷的數百親兵,直往阿房宮前殿而去。


    他策馬拾級而上,沿途竟都是伏地身死的侍衛,想是楊定利用夜晚戌衛換崗之機已殺進宮去。


    任臻心中愈急,行進愈快,果然在殿前平台上遠遠望見了那道高大的背影,手中拽著一道紅影,持戟欲刺——他催馬一鞭,自馬上躍起,掄起銀槍在楊定身後大喝一聲:“撤手!”楊定猛地迴身,手中長戟揚起,與鳴鳳槍撞個正著!但聽得“諍”“諍”“諍”三記連響,兔起鶻落之間,二人已交換數招。


    “來的倒快!”楊定冷笑一聲,戟尖捲起旋風,猶如橫掃千軍而來。任臻執槍就擋,饒是神兵利器,也被楊定的氣力震地倒退三步,右手持槍未穩,戟尖已到眼前——逃開觀戰的姚嵩驚叫了一聲,楊定單手握戟,刀刃再送進一分,這世上便少此禍首,然不知為何,那手竟是遲遲刺不進去。


    他還在想那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迴。”


    他是慕容沖,所過之處赤地千裏人煙斷絕的惡魔!可這樣一個醉心殺戮的劊子手,怎會有與他如此胸懷?!


    任臻仰頭避過,銀槍橫掃,借腰馬之力疾沖楊定下盤,楊定隻得收了攻勢,迴手防禦,一來一往間,任臻施展慕容氏家傳槍法,密雨一般地連連刺去,直將槍勢飈成一片虛無的白影,楊定目不暇接之餘尚有餘力冷哼一聲:“盡是花巧功夫,想勝太難!”


    任臻卻不理他,握著槍柄的手仿佛有旁的力量加持,他聽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道:“槍法再快也快不過目光,而心中有槍,目不能視亦能致勝。”


    “快,並非是為著好看,而是要在疾風迅雷中迷惑敵人一擊即中!”


    任臻忽然爆喝一聲,在一片刀光劍影中覷中了楊定胸頸間的空處,銀槍如虹,直撲而去!


    楊定一驚,慌忙橫戟就擋,鳴鳳槍削鐵如泥,正撞在長戟關卡處,戟槍碰撞,發出一聲巨響,隨即銀槍便掛著兩截斷戟飛甩了出去!楊定不可置信地瞪著轟然落地的兵器,怎麽也不能接受任臻之力能斷其長戟,即便身後燕軍一擁而上將其縛住,強令跪下之時,他的臉上也依舊一派震驚。


    任臻接過絲毫無損的鳴鳳槍,上下摩挲,忽而刷地一聲指向楊定喉間:“輪武技我輸你太多,贏你隻有一個原因——王,道,加,身!”


    楊定似至此才迴過神,突然爆發一聲嘲諷的大笑:“跳樑小醜,也敢妄稱王道!?王道在長安城中!王道在苻堅陛下!”任臻也笑,手下槍尖卻毫不猶豫向前一挺,在他粗壯的脖子上刺進三分,鮮血汨汨而出:“若王道屬秦,方才就不會天降豪雨,壞你大計!你與竇沖議定裏應外合之計,如今,前來支援的外軍何在?!”


    楊定瞳孔一縮,咬牙不答,任臻又道:“他想必也與你說過要與姚萇合謀,伏殺慕容永,讓你借潰軍入城之際引火起事,然則又可有對你說用於那場伏擊戰的兵員全是你仇池子弟?!如今全軍覆沒同歸於寂你又知不知!你什麽也不欠他們苻氏,為什麽要用國人鮮血為他人作嫁衣裳!?”


    楊定忽然大吼一聲,喉上傷口迸出一注血箭,任臻心下一驚,急忙撤手,楊定雙手一張,掙開押他的燕兵,渾身是血地直起身道:“你胡說!天王待我仇池軍親如一家,怎會坐視不理!”


    “親?親的過他身邊最後的大將竇沖嗎?他是一個皇帝,他沒的選擇!”任臻一字一字地道:“秦失其道,他已窮途末路。”


    “此計,你敗要死,勝亦要死。”


    “胡說!你胡說!我的五千子弟兵不會死的!我答應過家中父老,來年帶他們過蕭關,迴隴西!不可能的——”楊定已經陷入癲狂,他雙眼通紅地掐住任臻的肩膀,死命搖晃:“天王不會負我!天王不會負我!”


    任臻劈手一記,擊在腦後,左右立即上前將暈過去的人拖走五花大綁,任臻恨聲道:“給我看牢了捆緊了!死心眼,傻大個!待親眼見這事實了還恐怕自己在發夢!”


    燕軍拖走屍體,收拾宮室,直鬧了後半夜,到黎明將至,天色微光,方暫告段落。滿室奔走忙碌的人,與站在其中一動不動的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還是一身重鎧的任臻先開口道:“慕容永死了。”


    姚嵩驟然抬頭:“……死了?”他猜的出千百種情況,卻獨獨猜不到這個——慕容永會死?那個隱忍狠絕,城府極深的男人會這樣輕易地去死?!但任臻的表情,卻叫他問不出一句質疑。


    任臻握緊了手中的鳴鳳槍,將它珍而重之地交給親兵:“我已傳令下去,秘不發喪,待來日下了長安,滅了姚萇,再行國葬!”


    姚嵩心中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不祥的預感瞬間箍住了他的喉管:“你……要向我父王宣戰?不,你,你還懷疑——”


    任臻接過另一柄自己常用的長槍,翻身跨上赭白,一身鎧甲發出不絕於耳的鏗鏘之聲:“我不該疑?楊定單身匹馬入阿房,沒有內應,沒有人傳遞消息,他能剛好利用潰軍入城之際,差點一網成擒一把火燒死我們?!”他在馬上居高臨下,麵無表情地繼續道,“何況,你非第一次了。過去種種,我不欲再提,但你,不能再留。”


    “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會在信我了。”姚嵩雙眸水亮,他輕一點頭,道,“因為我以前騙過你,利用過你,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麽?”


    “走!迴去告訴姚萇,他與我同盟至此破裂,讓他龜縮新平,待我踏平關中,親去找他報仇!”任臻抬手一擲,那槍唿嘯而來,不偏不倚地正插定姚嵩身前地磚的fèng隙之間,槍尾如簧,在他眼前不住扇動。


    姚嵩苦笑了一下:“你捨命救我,卻又讓我走,鳳皇——”


    “我不是鳳皇!”任臻冷冷地打斷他——他是任臻,可這世上唯一會這麽叫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姚嵩懵了一下,半晌後手腳冰涼的將槍拔起,平端在手,向任臻躬身一拜:“無論前事,這迴,我……當真一無所知。”


    任臻閉上眼:“高蓋,護送姚公子出城!”他已經不敢相信他的任何話了!


    何況無論生死,你都是姚萇的兒子,是他的陣營!強留不住,徒增為難。


    姚嵩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冰涼的雨點砸在臉上,混去了眼中留下的淚水: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利用的棋子;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真心實意地為他出謀劃策隻求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卻原來,先愛,先輸。


    他忽然雙臂用力,那槍竟哢地一聲斷為兩截,任臻眉間一跳,眼見姚嵩將半截槍尖納入懷中,麵上帶著一絲決然的笑:“既是皇上逐姚嵩以明誌,嵩唯有一辭,此去再見,便是對麵為敵,若皇上不介意,這半截槍尖便留於我做個紀念,行嗎?”


    他都知道……姚嵩……一貫是個七竅玲瓏心的剔透人。任臻覺得他的心一抽一抽地莫名地疼,他不自禁按向胸口,卻握住了一塊硬物——那是慕容永留給他的玉璜——他吐出一口氣,撥動馬頭,避出一條路來。


    那意思很明顯了,高蓋連忙扶姚嵩上馬,期間任臻垂首低頭,姚嵩目不斜視,二人錯身,背對,直至漸行漸遠,竟再無一絲眼神交會。


    高蓋率人送姚嵩至於北上至渭水南畔方止,他在馬上對姚嵩略拱了拱手,道:“姚公子,如今你我各為其主,便不能再送了——請公子渡河,高某亦可迴去複命了。”


    姚嵩在天光下眺望茫茫渭水,河的那一端是他的本來的家,他吸了口氣,執馬鞭的手忽然一揚——那是命燕軍後退的手勢——姚嵩在燕營中整整兩年,一直是個軍師式的人物,積威猶存,如今雖被慕容沖驅逐,然尾隨高蓋的燕兵們還是習慣性地退後丈餘。


    姚嵩沒有迴頭,依舊麵對著濤濤濁浪,輕聲道:“高蓋,你告訴我,竇沖與父王合謀殺慕容永之事,究竟是誰的主意?”


    高蓋低頭苦笑:“公子,末將如何得知?”


    姚嵩勒了馬頭,轉過頭來,他依舊在笑,卻是陰測測的:“慕容沖先前疑的很是——你敢說你從中毫無作梗?是不是大哥命你暗助叛軍?!你不說,亦可。你素知我的本事,待我迴了姚營,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屆時便怪不得我。”


    “公子!世子他——”高蓋頭皮一麻,欲言又止,姚嵩一點頭道:“……好,我那大哥同我一般,都是無毒不丈夫!明知我在燕軍中還要行此借刀殺人連環計,好!”他鬼魅般的嘆笑聲在晨風中傳出老遠。


    高蓋見他依舊雙眼通紅,神情惻然,帶著點平日不能見的淒艷,心中一動,便忍不住道:“世子也是擔心如今姚燕決裂,公子久留燕營,會有不測——”


    姚嵩隨手一搖:“姚興要我迴去,我便迴去就是。你潛伏於燕軍多年,素來無事,今次僥幸,有我做你的替罪羔羊,但還是要提點你一句,如今的慕容沖,並非以往的慕容沖。”


    高蓋一怔,尚不能解其意,姚嵩卻已快馬加鞭,獨自一騎徑直往渡口去了。


    入夜的未央宮中,剛從新平前線撤迴的竇沖剛剛奉召入宮,還未及行禮,苻堅便將案上清如水的米粥一把推開,在旁的內侍總管急道:“陛下,您為與軍民同甘共苦,已改成一日一粥一飯,如今連這點米粥都不吃,這不想要奴才磕頭認罪嘛!”苻堅一擺手:“不關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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