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轉過頭,手中長槍猛一頓地,雙目血紅地怒吼道:“騎兵戰至最後一人,絕,不,後,退!”


    任臻對他說:“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任臻對他說:“我做一幅皮甲給你,這樣便不怕再受傷了。”


    任臻對他說:“……我隻是想看看你的傷。”


    他第一次忘記了自己也姓慕容,也該以複國為畢生唯一宏願,這一次他為的是那個願與他同生共死的男人而戰。


    任臻接到消息,立即調轉馬頭:“迴援慕容永!”


    姚嵩在亂軍中急道:“皇上,戰勢瞬息萬變,如今苻堅生死不明,中軍再沖一陣興許慕容將軍之圍立解。若此時撤退便前功盡棄了!”


    任臻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與汗,表情冷酷,四下已是流血盈野伏屍積山。若在半年前,他死也不信自己能這般衝鋒陷陣,殺伐無算且郎心如鐵——可如今這世道,殺一為罪,屠萬為雄,他不能猶豫,亦沒有退路了。


    他斬釘截鐵地道:“撤軍迴援。”


    “皇上!”姚嵩被他眼風一掃,頓時噤了聲,這一瞬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慕容沖,冷血無情,煞氣沖天。


    任臻頭也不迴,一橫銀槍,在赭白臀上重重一擊:“苻堅不過是輕傷,站穩腳跟就會立即反撲。我們隻能趁小勝而立退,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撤軍!迴援慕容永後退迴阿房!”


    待燕軍後隊變前隊,趕到慕容永處時,任臻在馬背上已是一愣——到處流血盈野伏屍積山,空氣中唯有刺鼻焦臭的血腥味,慕容永單人匹馬,一夫當關死守隘口,周身如被血雨潑過一般,已是殺紅了眼,不辨敵我,但凡想經他身邊越過雷池半步者皆被一槍挑下馬去——楊軍身披重甲,尋常長槍往往刺它不進,但慕容永如有神助,一隻長槍舞地出神入化,如長眼一般,勾、挑、刺、鑽、絞,無孔不入,槍槍致命,叫楊定在馬上亦不由擊掌誇他武勇。此時卻見斜下裏又衝出一員小將,銀甲鵰翎,顧盼凜然,身後跟著數百親衛風馳電掣地趕來救援,楊定也是宿將,心中一轉便明白過來了,在馬上大喝道:“慕容沖休走!”便拍馬衝去。


    慕容永心中一顫,從瘋狂殺戮中迴過神來,忍不住迴頭張望。果見任臻飛馳而來,一展長槍,竟主動去攔楊定。


    “皇上!”楊定使的是方天戟,一記下來何止力有千鈞?!慕容永嚇地險要魂飛魄散,飛騎想趕至二人之間,然赭白乃是神駒,終究快了一步,任臻一聲輕叱,一記“點蒼指路”直直襲去,楊定冷笑道:“找死!”說罷揚戟橫掃,任臻耳中聽得那唿唿風聲,直覺地伏地身子,赭白長嘶一聲,向高躍起丈餘,避開這石破天驚的一戟,四蹄還不及落地,任臻便再次反手拖槍就刺——甫一交手,任臻便知論力氣自己絕非楊定的對手,拖下去隻會越來越糟,便占著馬好,輕靈迅疾地連連穿刺,一時之間竟似能與楊定戰成平手,正在此時,慕容永縱馬衝到,他既抱著必死救人之心,便沒有禦馬,而是硬生生地連人帶馬撞了過去——楊定胯,下戰馬亦覆鐵甲,受此衝擊竟不倒地,反倒是慕容永的戰馬被撞地骨折肉碎,自己也被那股反坐力高高拋起,甩到半空!任臻一勒赭白韁繩,神駒躍起,任臻竭力伸長右手,在空中牢牢攥住了慕容永猛地一拽,將人拉到馬上,赭白一聲長嘶,急沖迴地,任臻藉此沖勢,長槍迴轉,狠命刺進楊定坐騎的眼中!


    這一招若楊定毫無防備,那戰馬被撞在先,被刺在後,頓時連傷帶嚇,撒蹄就奔,劇烈跑跳間幾乎要把楊定掀下馬去,楊定在馬上險象環生狼狽不堪,後來連連勒韁記記狠抽,才算穩住了坐騎,迴頭再去看時,便隻見到那兩人一騎在飛揚塵土間漸漸遠去的背影了。


    “慕容沖……”楊定呸地吐掉一嘴的泥沙,表情陰鬱,“我楊定必再會你一次!”


    任臻接應到了慕容永,與大部隊會合後,兩萬餘眾退cháo般地擁迴阿房——眾將皆知,一夜苦戰,死傷無數,也不過是給主力撤退多爭取了一些時間——隻要避開了苻堅此次兵鋒,阿房城牆高糧廣,大可固守,苻堅大軍退迴不過是時日問題。因而全軍拋棄輜重,狠趕了大半夜的路,直至黎明時分,方才遠遠望見阿城的城壘,姚嵩並慕容永方不約而同的發出放鬆的嘆息。任臻血戰累夜,已是疲倦至極,此刻才有餘力迴顧,見有命撤迴來的燕軍已不足半數,心中不免大痛,姚嵩知他心思,抹了把臉上血汙,道:“皇上,留的青山。”


    任臻隻得點點頭道:“但願苻堅和楊定會師後沒那麽快追來——”話未說完,他便在馬上呆立住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須臾過後,眾人也都聽見了天邊傳來悶雷般的響動,一時萬眾色變,駐足後顧。那聲音如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轉眼間就看到苻堅的金色大纛從陰沉泛青的晨空裏招展而出——秦軍竟是在短短的一個時辰內整軍完畢,緊咬而來!


    “皇上!”慕容永在馬上沉聲道,“秦軍展眼殺來,請讓末將率軍斷後,讓大軍入城!”


    “留多少人斷後?”任臻搖搖頭道,“秦軍一氣掩殺過來,我軍已是驚弓之鳥,多少都擋不住。”


    姚嵩難得同意慕容永的話,一拉任臻的鎧甲:“皇上,他們距我們還有數裏,而阿房就在眼前,慕容將軍擋得一陣,大軍自可入城,救的多少算多少,再晚就——遲了!”


    任臻知道姚嵩咽下去的那個詞是“全軍覆沒”——苻堅於他國讎家恨在先,又為他所傷在後,此次定然不會再留餘手,但即便派人斷後,大軍入城,隻怕進不了一半,秦軍便能衝破防線殺至。到時兵卒在急慌恐懼之下,必然亂成一團爭先恐後自相踐踏,屆時恐怕閉門不及,秦軍騎兵就會勢如破竹地攻入城內,連阿房都守它不住。


    “皇上!”眼看天邊那層黑壓壓的烏雲又朝他們逼近了點,所有人都急出了一頭熱汗,任臻環顧左右,緩緩地道:“大軍如常緩步入城,不可急切踩踏,吩咐下去,各營長官壓陣,有驚惶跑動者,立斬不赦!”


    “不派人斷後?”慕容永微驚,“秦軍若沖襲後軍——”姚嵩第一個反應過來,擊掌道:“可是效孔明的空城計?”任臻微一點頭,眯著眼道:“秦軍乃是慘勝。若非楊定碰巧此時來援,我們兩頭夾擊計成,他們就會被包了餃子,因而苻堅不得不疑憂重重——這些人馬可是他最後的壓箱寶了,半點閃失都不能有。”


    慕容永亦隨即明白過來,任臻使的是疑兵之計,賭的是苻堅以為有詐,不敢決戰——這也未免太大膽了些!如若苻堅不上這個當,隻怕慕容氏連這同大燕國就此一併被抹煞幹淨了。這邊廂,燕軍已是緩緩開拔,陸續進城,從秦軍陣中看來,這些人大敵在後,未免也過於輕鬆了。


    “陛下。”楊定已迴歸苻堅麾下,瞟了燕軍一眼,“末將領軍衝殺過去,為陛下取慕容沖首級!”


    苻堅已經包紮好了傷口,然麵色慘白,顯是受傷頗深,他舔了舔唇,狐疑地眯起眼:“慕容沖狡詐無比,如今這般作為……怕是誘敵之計——”楊定剛與慕容沖交過手,也知他不是個善茬兒,但眼睜睜地讓燕軍全身而退,卻著實不甘,一時也猶豫難決。


    殊不知此刻燕軍遠看過去,是悠哉悠哉不緊不慢地撤迴阿房,近細看了就見到一個二個全是汗流浹背,雙腿顫抖,皆恐秦軍殺來他們立死,全靠各營軍官在旁彈壓監督,才能拖著兩條腿死活往裏挪動。便連任臻等人,此刻亦屏住唿吸,除了默默禱告,別無他法。正在這萬籟俱寂千鈞一發的時刻,忽然一道馬蹄疾馳而來,任臻緊張迴頭去望,秦軍中一員猛將忍受不住地率先沖了出來,揚刀追至燕軍後軍!


    慕容永握緊了手中槍柄,無意識地微微顫抖——若此人搦戰成功,秦軍便會立即發現燕軍不過是虛張聲勢!正當天地無聲風雲變色之時,忽聞一道鉦擊之聲,不由心中狂喜——秦軍鳴金了!他們賭贏了!


    秦陣中的苻堅木然地端坐馬上,罡風烈烈,刀削般吹拂著他日漸滄桑的麵孔,他緩緩地抬手,似終於下定了決心:“鏖戰成夜,兵力疲憊,恐為燕軍所掩,三軍聽令:就此收兵——撤迴長安!”


    楊定李辯諸將盡皆在馬上抱拳俯身,齊聲答應。


    就此,慕容沖率萬餘殘軍,全數退迴阿房。


    任臻站到城頭,看著秦軍退軍的方向。數萬大軍,綿延無盡,沉甸甸的壓在他眼中,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向西撤去。直至秦軍最後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他的冷汗才瞬間飈了出來,汗濕重衣,渾身冰涼,全身更如耗盡了氣力一般。留守的慕容恆此刻才誇張地喘出一口氣,撫額道:“謝天謝地!”高蓋也一掌擊上堞牆,笑道:“天不絕燕!”


    任臻卻沒有笑,他虛脫地低聲呢喃了一句:“楊定不除,永無寧日。”


    這話隻有站在左近的慕容永同姚嵩聽在耳裏,慕容永渾身浴血,遍體傷痕,此刻卻不肯就此更衣療傷,反有意無意地瞟了姚嵩一眼:“若非楊定偷襲,此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任臻頭也不迴地一揚手,命親兵攙他下去處理傷口,等人退下了,才慢悠悠地開口道:“這場戰輸贏關鍵,倒不在楊定……話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隻怕豬一樣的隊友。”頓了頓,他看向姚嵩,輕輕一扯嘴角:“你看呢?”


    姚嵩獨自一人下了城樓,高蓋心中有異,便悄悄尾隨而去,待走到無人處,姚嵩忽然止步,旋身,一掌刮在高蓋臉上,陰測測地道:“楊定那廝怎地會忽然突破我父王的防線,與苻堅合兵?!”高蓋垂頭不語,姚嵩冷笑了一下:“我父王故意放他入關的?你早就知道?!”高蓋撇了他一眼:“末將先前以為,這又是小公子的主意……大單於著我傳話小公子——離家甚久,父兄俱是想念的緊,若在燕軍中再無作為,還是迴去的好。”姚嵩僵了一瞬,頓時明白自己那在前秦裝了數十年忠厚老好人如今幹脆要壞就壞地徹底的父親大人,已然對他沒什麽耐性了。


    且說苻堅大軍退迴長安,此番勞師動眾,拚盡所有餘力,傾國而出,雖是勝了,卻未能傷了鮮卑根本,到底放走了慕容沖,苻堅心情自不必說,連日裏躺在寢宮養傷也是眉頭緊瑣,甚至暗暗有些後悔那日過於謹慎沒能追擊到底。正在此時,忽聽內侍來報——仇池公楊定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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