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聲音粗獷,但歌意哀傷,竟仿佛帶出了一點如泣如訴的哭腔,任臻一時聽地入迷,原是端坐著,漸漸倚上慕容永的右肩,最後,在歌聲中沉沉睡去。


    任臻迷迷糊糊地醒轉,見已是夜幕低垂,慕容永一直在旁坐著讓他倚靠,他不好意思地說:“怎不叫醒我”話音剛落,肚子又應景地叫了一聲,慕容永笑了一下:“餓醒的?”他揉了揉自己發麻的肩膀,悄聲道:“得忍忍,此處怕尋不到吃的了,否則他們一個二個也不會那幅樣子……”


    任臻點點頭:“我知道,所以也沒開口。”慕容永道:“可惜這村子裏連隻活物都沒有,若是有——”他忽然咽下了剩餘的話,一張臉赫然轉青。任臻不由奇道:“怎麽了?”


    慕容永一把握住任臻的手,終於知道一直以來的不安從何而來:“沒有狗!……一個村寨怎麽會沒有雞犬!隻有一個可能,吃了——全給吃光了!”動物吃光了還是餓,那就隻有——任臻寒毛一豎,趕忙起身,要去握身邊的鳴鳳槍,卻撲了個空——早不知何時被人收進屋子裏了!


    暗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幾道黑影從四下裏朝他們逼近,一一現身。白日見到的村民此刻拿著刀斧木棒,一臉陰森地盯著他們,雙眼俱是綠幽幽的狼光。


    為首的依然是楊眷,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天不絕我,送來這些鮮卑雜種給我們當口糧!上!夠全村飽食一日了!”


    任臻頭皮發麻,他至今還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吃人?!真有餓到人相食的世道?!慕容永一把將人拉到身後,聲音有著輕微的顫抖:“各位兄弟我們都是氐人,你們冷靜些。”


    楊眷冷笑道:“皮膚白成你們這樣,還敢說自己是氐人?隻有鮮卑雜種才生的這般狐媚樣!就算是氐人又如何?我們都易子而食了還在乎你是哪族人?!若非咱們苻天王著了你們鮮卑人的道,我們怎麽會活地人不人鬼不鬼!?”所有的男人們聽到這話,都握著武器踏前一步,雙眼赤紅。慕容永低聲道:“我拖住他們——”


    “別犯傻,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任臻沒聽完就二話不說地打斷他,“沒你我根本逃不遠,一樣被逮住吃了!”


    “……”慕容永靠近任臻,從他腰間摸出那把隨身匕首握在手中,與此同時,離他們最近的一個漢子忽然朝他們撲來!慕容永瞬間轉身,反手就刺,一刀紮進來人腹中,慕容永踢開那人身體,急道:“我斷後,且戰且退,走!”忽然覺得腳下一滯,任臻順著慕容永的視線迴頭一看,頓時嚇地魂飛魄散——那漢子竟緊抱住慕容永的左腿,隔著靴子張嘴就咬!他一時也忘了危險,衝上去想掰開那人,不料手剛扳上他的肩頭,那人便張嘴咬上了他的虎口,犬齒刺進肌膚,鮮血湧出,引得那人連連吮吸,發出像狼一樣興奮的嗥叫,此景引地眾人紛紛衝上前欲分一杯羹,忽見一披頭散發的婦人沖了出來,拉開大家:“不能吃!他們和以往我們抓到的落單鮮卑軍人不一樣!”


    “咋不能吃!他們是鮮卑白虜!沒人性的狼崽子!要不是他們,咱這會變成這地獄!?”一個男人輕蔑地笑了笑,楊眷鐵青著臉摔了自己婆娘一巴掌,把她往人後拖:“女人摻和什麽!”誰知另一道小小的身影又撲了過去:“不要吃他們!”正在吸血的男人冷不防被推開,佝僂著身子對楊什咧嘴一笑,一口血紅:“不吃他們,就吃你!”楊眷聽到,趕忙迴來拎起自己的兒子,又是左右開弓幾下,吼道:“都他嗎的給我迴屋裏去!”


    母子俱被丟出圈外,楊什尤在哭喊,可已經飢腸轆轆的人們已經無心再聽了,一窩蜂地湧上前去——他們餓地將死之人,本來即便慕容永有傷,十個八個也非他對手,可也經不住這麽一群茹毛飲血的野獸圍攻,有些被腳踹刀刺倒地不起了,也要抱著他的腿連啃帶咬一片肉來,慕容永又驚又駭,隻得反手將任臻按在身下,忍著身上鑽心的痛,任臻已嚇到語無倫次了,劈手奪過匕首亂砍亂剁,但也隻能阻地一時,越來越多的手纏了上來,任臻幾乎要哭了——嗎啊~他又不是唐僧肉!


    眼見不支之時,忽聽不遠處有紛亂的馬蹄聲遞次傳來——慕容永精神一振,此時此刻會尋來的隻有可能是燕軍!於是力氣大漲,勾拳打飛撲在他胳膊上的傢夥,另一腳踹開抓著他小腿的漢子,拉著滿臉血點,一雙手還在亂揮亂舞的任臻往懷裏一帶:“不怕,燕軍來了!”


    一語既出,全場皆靜——殺人如麻的燕軍來了!他們有什麽下場?!楊眷忽然爆發出一聲嚎啕:“早知道要死地這麽零碎,不如先吃個飽哇!!!”說話間百餘輕騎已是飛速趕至,馬蹄四踐,刀光劍影,很快殺出一條血路,騎兵們踩著那些村人的屍體行到二人跟前,為首之將滾鞍下馬,抱拳躬身:“我等來遲,皇上受驚!赭白一迴到軍中,我們便跟著它順跡而來,不料還是讓這等賤民嚇著了皇上!”


    任臻依舊雙目緊閉周身輕顫,慕容永忙在他耳邊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一麵對親兵首領使了個眼色。首領會意,翻身上馬,揚刀出鞘,搭弓引火,準備又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村。


    收到命令的燕軍大為興奮——他們也頗久不得殺人取樂了,眾將士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一個燕兵順手一揚長戈,將個孩子挑上戟尖,大笑出聲,楊什嚇地驚聲尖叫,卻忽然被猛地貫穿!楊氏撲過去要搶下自己的兒子,卻被那燕軍一腳踹開,一麵以刀尖挑開楊什的肚子——另一個士兵抽出刀來正欲劈下——忽然一道鞭影閃過,他隻覺得頰邊一痛,不得以鬆了手轉頭去看,卻見任臻寒著張臉,握著鞭柄站在赭白之旁,冷冷地道:“住手。”而後環視四周,加大了音量吼道:“都住手!”


    楊眷揮開眾人撲到楊什屍體之旁,嚎啕大哭:“作孽的老天!為什麽叫這些忘恩負義的鮮卑小人得了勢哪!我們氐人都要被活活逼成惡鬼了!”言未竟,身已起,他飛快地朝一旁燕兵的刀鋒撞去,任臻心中一緊,本能地抓住慕容永受傷的左手,慕容永右手輕揚,匕首脫手,將刀鋒撞偏數分,楊眷狠狠撲在地上,摔了滿頭滿臉的泥,幾個燕兵上來,將他牢牢縛了。


    任臻吐出口氣,翻身上馬,俯視眾人,“把他們全都帶迴阿房,途中不得欺淩,若少了一個,迴去軍法處置!”


    頓時群情譁然,連慕容永都不解地看他——就算他心軟不予追究,不屠村任他們自生自滅便也罷了,還要把這些視鮮卑人為眼中釘肉中刺的胡人帶迴阿房,除了虛耗糧食外還有什麽作用?


    任臻順了順掌下鬃毛,今夜的一切於他仍舊像場不切實的噩夢,他在沖天的火光中緩緩地道:“為什麽關中百姓視鮮卑軍隊如洪水猛獸,不惜死戰也決不投降?看看你們的嘴臉!你們就是把人逼成鬼的元兇!”眾人聽地呆了,他們一路劫掠燒殺都是做慣了的,縱然軍令三申五令,卻有幾個人真地貫徹?任臻點了那個殺了楊什的士兵,那人又是懼怕又是不服,偷瞟了任臻一眼,嘟囔道:“不就是殺幾頭畜生,值當這樣……”慕容永聽地眉頭一皺,正欲出手教訓,卻見任臻拔了匕首,挾風雷之勢沒入那兵士的脖頸之下,一刀斷椎。


    任臻麵無表情地抹去了匕上血跡——這是他第一次真章地親自動手殺人,但他知道,將不會是最後一次,無奈,但不得不為。“你以畜生待人,人必以畜生待你——此非天道!從今往後,燕軍上戰場,依舊以敵首計軍功;然燕軍下戰場,有濫殺無辜者,以己首償其罪!”


    一時全場靜默,還是慕容永先在馬上抱拳應道:“末將遵旨!”燕軍中才如春水化凍,炸雷般地響起道道唿應之聲。


    任臻策馬經過被五花大把失神呆立的楊眷,居高臨下地輕聲道:“我便要你看著,苻堅能做到的,我也能。”


    直至次日日落西山,出去行獵的數百人才姍姍返迴阿房,各人馬後俱拖掛著不少獵物——但人人麵色凝重,慕容恆領人早在城門口候著的了,見著人了才道:“怎的耽誤了這許久?——”看見為首的慕容沖和慕容永都是一身的傷,不由奇道:“這是打獵還是打戰去了?”又瞧見隊伍後押送的一群衣衫襤褸的秦國百姓,一皺眉道:“遇見民兵埋伏?殺了便是,帶迴來做什麽”


    任臻跳下馬,將馬鞭丟給早候著的親兵,也不正麵迴答:“迴來的時候出了點差錯,不礙事,皇叔不要擔心。”迴頭朗聲道:“將俘虜編號,充作雜役,調往後軍墾田——這次打來的獵物剝下皮毛,肉用鹽醃好了,分三成於今日同去的士兵,再分二成給餘下守城的,還有五成入官中以為軍糧。”


    慕容永一一應了,又一挑眉:“軍糧才入五成?”雖說已阿房已在開墾荒地,但糧食哪裏能說收就收的,慕容沖又開始徹底整軍嚴紀,不肯再放人出去打劫搶掠,因而如今也還是缺糧。


    任臻的目光在他的胳膊斷處轉了一圈,道:“燕軍一貫的規矩,出征就是打到哪殺到哪搶到哪,得利頗多,所以隊伍至今不散——如今我既立起規矩,命令不許劫掠不許虐民,總要給點甜頭補償,否則軍心一去,我們得不償失。”慕容永點了點頭——一記鞭子一把糖也是安定軍心的必要手段,因帶兵帶久了,知道自己手下都是什麽貨色,又補道:“過幾天是不是換另一撥人出去狩獵——這夥子人血性方剛,又都不是善茬兒,不讓他們打戰也不讓他們搶劫,怕是會憋出火來反倒生事。”這點任臻倒是沒想到,拍拍他的肩:“你慮的是,不能讓他們閑著,當練兵都好。從今天起,每隔三天,中軍輪班出獵。”


    說話間忽見一兵奉上一盅物事,任臻揭蓋一看,裏麵泡著三兩很指頭粗細的小參,不由奇道:“好端端的送參茶來做什麽?皇叔送的?”慕容恆尷尬地一擺手,那親兵忙稟道:“是姚公子見皇上迴城,命小的送來。姚公子說了,這非高句麗的老參,是涼參,最是生津平氣不燥火的。”


    慕容永當即無聲地冷笑了一記:“怎不見他親自送來?”


    任臻一仰頭喝了,果然精神稍振,解乏地很,似想到了什麽,便轉頭吩咐:“取我今日獵的紫貂來。”慕容永猜到他的心思卻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任臻不知道咋的有些心虛,湊過去道:“挑幾張好皮子給你做套護甲護腕,以後上陣穿著,輕便,也不怕受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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