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與判官急忙迴身拜倒,口中稱:“見過後土大帝。”


    那似男似女的聲音說道:“寡人思索一番,覺得苦厄未必能悟道。她性格本身就乖張偏僻,如一直重壓,隻怕煞氣更重。”


    判官垂頭道:“不知大帝有何意?”


    後土在帷幕後說道:“前幾世都給她痛加磨難,結果煞氣不消,神智不明,隻怕不是良策。不如用雅樂安逸感化其,先感其心,再投入天道輪迴令其修仙,方是上法。”


    判官有些為難:“她這一世為自裁,要投入天道隻怕……何況修仙之路艱辛,成功者何其稀少,到時無法成功,反而浪費了大帝的美意。”


    後土沉吟半晌,方道:“你且先將她留在地府,每日以修仙養性之書教導她。如此過一段時日,再看該投入哪一道。”


    “臣,遵旨。”


    陰差領了旨意出來,見她坐不住,在大廳裏到處亂看亂摸,對什麽都好奇無比,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要將這個煞星留在地府,他們以後有的怕了。


    他堆了笑,走上前道:“恭喜姑娘,後土大帝有旨意,讓姑娘先住在地府裏,清閑一段時日,再說轉世輪迴。”


    她似懂非懂,怔怔地看著他。陰差心中叫苦,賠笑說:“就是……讓姑娘先在地府玩幾天,看看書散散步,等時間到了再送姑娘轉世。”


    她便點了點頭,手裏摸著牆上掛的那幅九天玄女圖,道:“我喜歡這裏,就住這裏好了。”


    陰差隻得點頭:“姑娘既喜歡這裏,是我等的福氣。”


    他迴頭吩咐小鬼去二樓打掃客房,迴頭又道:“姑娘,還有一件好事。大帝憐你神智混沌,忘記世事,便賜給你一名。”


    她懵懂,茫然不知何事,一旁的陰差早將她輕輕拉的彎腰,囑咐道:“大帝賜你名,要跪下接受。”


    她卻不跪,隻瞪眼看著陰差,他實在無法,隻得說道:“大帝賜汝名為璿璣,日後,喚璿璣者,便是姑娘了。”


    她茫然地點頭,轉頭見小鬼從樓上下來,她又笑嘻嘻地去抓他頭頂的肉瘤,惹來一陣鬼哭狼嚎。


    璿璣就這樣懵懂地在地府暫住了下來。表麵上說是給判官打雜,端茶倒水,然而實際上有幾人敢使喚她?隻能由她在邑都裏整日遊蕩,隻求她別惹事就萬歲了。


    判官每日閑下來便會帶一些修仙養性,講世間道理的書給她看,所喜她識字,天份又高,常常舉一反三,旁徵博引,令人咋舌。


    時日久了,判官也不由感嘆後土大帝的英明。倘若當初讓那個懵懂的魂魄直接轉世,她隻會一次又一次無意地犯錯,甚至不知究竟錯在何處。如今她博覽群書,於修仙一事興趣濃厚,倒也一掃先前的呆氣,露出點天份中的聰穎來了。


    她好像一塊頑石,剛從河底撈上來,五官輪廓完全模糊一團,靈竅不開。現在用世事道理,仙人聖賢的故事教導她,細心雕琢她,終於漸漸嶄露頭角,藏在內裏的靈秀唿之欲出。


    隻有一條,令人頭疼。


    她懶,懶得出奇,懶到天怒人怨。


    隻要能躺就絕不坐著,能不動心思考就不思考,成日隻喜歡坐在忘川邊上發呆,一會撈一把出來看看,嗅嗅,再拋迴去。


    眾人都知道她想尋找的是什麽,但誰也不敢告訴她,她的前世記憶全部被後土大帝收走了。他要她斬斷之前的一切戾氣,從頭再來,獲得新生。


    這日判官又找了她半天,卻不見人影,招來看守她的陰差,迴說璿璣在忘川岸邊看花,呆了一下午,都沒動一下。


    他心中有火,自己提著書去河邊找她,打算好好斥責一頓。這幾個月與她共處下來,兩人都有了點師徒情分,隻因她好學聰敏,判官原本戒備的心態也放鬆起來,真正把她當作學生來教。天底下沒有老師會不為學生的憊懶而生氣。


    出得邑都城門,果然見那一襲單薄白色身影在忘川邊坐著。他悄悄靠近,卻見她盯著岸邊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看,兩眼發直,不知想些什麽。


    他正要出言喚她,璿璣卻不迴頭,輕道:“老師。”


    判官嘆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與她一同看那鮮血凝成的彼岸花。良久,他才道:“看什麽?”


    她淡淡說道:“看那顏色。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總覺得應當是時常看到的,卻想不起來。”


    判官心中微驚,口中卻道:“前世已經過去了,休要再為這些俗事煩惱,否則有違我教導給你的那些道理。”


    璿璣“嗯”了一聲,“也對,老師的話總是對的。我一直覺得很有道理。雖然我很明白這些道理,但不知為何我覺得那些道理很遙遠,覺得很難做到。”


    “哦?你覺得哪些事情是你難以做到的?”


    “你告訴我,要修身養性,不要著眼於俗事過往,也不要妄想前瞻。那些事情容易讓人著魔,心不淨,無法修道。六根被汙,就望不到形之外,容易沉迷聲色。”


    她摘了一朵彼岸花,放在手上揉碎,鮮紅的汁液順著她纖細的手指間流下。


    “可是,人生了心就是要想的。生了眼是為了看,生了口是為了說,生了耳是為了聽。如果這些都放棄了,我究竟該看什麽呢?我不明白老師說的成仙境界心中空明是什麽,成仙了之後……是什麽都不知道了麽?”


    判官委實沒想到她會問這種刁鑽問題,不由怔了半晌,方道:“非也,心中空明是似是而非,知道卻又不知道,明白卻又不明白。”


    “那他們究竟確實的知道什麽呢?”她問得認真,“知道了,難道還能裝做不知道嗎?仙人們過得快活麽?”


    判官皺眉:“璿璣,你這是在鑽牛角尖。快活?你以為聲色中的快活是真正的大快活大歡喜麽?”


    她垂頭,輕道:“我明白老師的意思。我隻是不懂罷了。倘若無為無心,那何必要存在呢。我參不透,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一定做不到。生了心便是要想的,讓我不去想因由,那生它為何?老師,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判官見她雙目清明,然而裏麵霧煞煞,似懂非懂,有一種奇異的神情。他不由心驚更甚,深知此人聰明得過分,不知哪天真能被她想起來前因後果,到時候墜入地獄道成魔,就再也無法翻身,也枉費了天帝和後土大帝的一番苦心。


    他沉默良久,心中終於成了一計,忽然拍手道:“璿璣的意思為師明白了!”


    她急忙瞪圓了眼睛,奇道:“老師明白什麽了?”


    判官笑道:“我便讓你看看自己的前世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不由大喜,手舞足蹈地,連話都不會講了。


    判官從岸邊撈起一把土,撒進忘川中,道:“慢慢的看,下次不許再問這些了。”


    她急忙湊身上前,卻見忘川中波瀾起伏,灩灩水色漸漸凝聚成型,變成一個白衣女子。一見那女子的容貌,璿璣便是一愣。


    是她自己。


    但似乎又不是。


    她麵上殺氣甚重,雙眸猶如碎冰,寒意滲人。忽然挽了個劍花,裙袂一轉,不知刺中什麽,鮮血濺了她滿身。然後,她收功迴劍,將臉一抹,左頰上便留下一個血痕。她忽然露出一個奇異的笑,仿佛痛快淋漓。


    璿璣隻覺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那笑,那染滿鮮血的白裙,那雙碾碎冰雪的雙眸……她耳邊仿佛響起了熟悉的號角聲,金戈鐵馬,排山倒海的唿喊聲。馬上的將軍三頭六臂,周身有火焰圍繞。


    阿修羅!那是修羅道!


    她猛然在黑暗處抓住了一點靈感的光輝,正要脫口而出,身後忽然被人大力一推,頓時撐不住,噗通一聲摔進忘川裏,喝了好幾口苦澀的忘川水。


    好像落水的大貓,她驚慌失措地往岸上爬,雙手剛撐到土地,心中便恍惚起來,前塵後事一下子化成煙霧,從她心中一點點消失了。她茫然地歪頭看著岸上的判官,心中有什麽想對他說,卻又忘了他是誰。


    “你……”她喃喃,“我……”


    奇怪,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忘了。到底是什麽呢?那到底……


    判官喚來陰差,用鎖魂鏈套住她拉上岸,朗聲道:“璿璣,你在地府待了三月有餘,如今神智已清,本官先送你入輪迴轉世。望你來生勤加修仙,早日迴歸天庭。”


    說罷,眾人便架著她來到輪迴道上。陰差見璿璣迷迷糊糊,心知是喝了忘川水的緣故,不由小心翼翼地說道:“判官大人,這……要讓璿璣姑娘入什麽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去修羅道麽?”


    判官搖頭:“非也,她已今非昔比,心智馬上便要頓開。如此關鍵時刻,隻要把持不定便會成魔。故此本官施計點化她,令她飲下忘川水進輪迴。修羅道再不能去,否則前功盡棄。如今人世間修仙者眾多,以仙人為尊,便放她去人道吧。隻要有誠心,來日定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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