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全身刺刺的冰涼,拴柱登時反應過來這是乞活軍殺來了。


    無論是官軍,還是義軍,踩死他們這種苦哈哈,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般。


    “快跑!”


    拴柱拔腿就往屯堡飛奔,瞎鹿跟在身後又哭又嚎,其他人也忍不住發出怕死的嗚咽低吼。


    拴柱忍不住感慨自己的命真苦,好不容易撿到一個能換糧食的漂亮瓶子,就要死在外頭。


    他不甘心啊。


    天殺的百戶,天殺的官軍,天殺的賊兵!


    拴柱在心中咒罵,這群人為何非要打打殺殺,鬧得大家都活不下去!


    他抱著瓶子拚命狂奔,幹燥的喉嚨湧起一片腥甜,時不時聽見夥伴倒地的慘叫聲。


    他眯著眼睛抵擋飛奔產生的反作用氣流,心中暗歎:莫怪拴柱見死不救,拴柱也不敢停下腳步啊……


    “嘿!兄弟你好啊,買外掛嗎?”


    突然有聲音從身側傳來,拴柱扭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幾個賊兵竟在他左右並肩賽跑。


    三個人身後扛著弓弩、刀銃,還有一根圓頭棒子。


    啊!賊人衝上來了!


    其中一人與他四目相對之際,還歪頭微笑,好似想表現出人畜無害的親切與和善。


    結果因為表情僵硬虛假,露出了恐怖片的驚悚效果,反而讓拴柱受到巨大的驚嚇。


    “啊啊啊!”拴柱大叫一聲,跑得更快了。


    “喲嗬,這小卡拉米想跟我們比賽跑步,這能讓他比過去?”


    “真男人從不懼怕挑戰!”


    於是受到刺激的玩家加速飛奔,一溜煙再次出現在拴柱左右。


    “你好呀,我們又見麵了。”


    “啊!”


    拴柱腳下一個踉蹌摔翻在地,徑自滑行了好幾步,胸口的瓶子也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碎成多瓣。


    完了,拴柱心頭一沉,今天的勞動成果白費了。他也要被抓住殺頭了。


    “哦耶,我才是這場賽跑的第一!”


    “啪齒啪齒。你牛的。”


    “恭喜『劉關張』喜獲臨時短跑第一名!”


    頭頂傳來奇怪的歡唿聲,待拴柱定了定神,抬頭向上看,出現在視野裏的卻是五個圍繞成一圈的關注表情。


    “小夥子,你看見我們跑什麽?還想問你幾個問題呢。”


    五個大漢蹲在拴柱麵前,其身上散發的兇悍殺氣就像屠宰場的屠戶。


    拴柱心頭狂震,一片空白的大腦隻剩下要死了嗎。


    “大大大大、大王饒命!諸位掌櫃的饒命啊!”拴柱跪在地上,臉頰貼著塵土,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壯膽子求饒已經是他勇氣的極限,他安靜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


    “把頭抬起來!”


    一名乞活軍大喝一聲,嚇得拴柱反射式一顫。


    他思量再三,終究還是遵照對方的命令緩緩抬起頭來,但視線卻不敢抬得太高,隻是略微仰視幾個猛男的樣貌。


    他剛把腦袋抬起來,驟然感覺嘴巴裏霸道地闖進什麽東西,塞得口腔滿滿的。


    是窩窩頭!


    他來不及多想,任由食欲暴走,暴風吸入幹巴巴的窩窩頭,哪怕是碎屑掉衣襟上,也要撚起來塞進嘴裏。


    一個窩窩頭就像靈丹妙藥,不過片刻功夫就緩解了他全身酸軟發虛的症狀,但隻維持了一小會,又覺得饑餓起來。


    不夠吃啊。


    “你叫什麽名字。”另一個取下身上弓箭的問話道。


    “小人,拴柱。”


    “伱是不是有個熟人叫瞎鹿?”


    “兵爺你咋知道的?”


    “哈,還真有。”


    吃過窩窩頭後,拴柱的狀態好了許多。


    他扭頭瞥一眼身後的同伴,竟然全都活著,各自跟乞活軍兵爺說著話,手裏拿著饃饃或窩窩頭,也都有東西吃了。


    既然這幾位兵爺給他們糧吃,又說話和氣,應該不會要他的命。


    就算要陪睡,拴柱一咬牙也認了,這年頭能吃飽飯才是正事。


    “你是本地人?”


    “是,小人是信陽衛下轄百戶屯堡軍戶,今天忒餓了,所以跟著友伴出來找食。”


    “你給我們帶路,若帶我們進了屯堡,賞你一石穀子!”


    “好嘞!”


    拴柱一下子活絡起來,與先前的害怕畏縮模樣判若兩人。


    “咱們可是反賊啊,你小子為了一石糧食就肯帶路,就不怕落個通賊的罪名麽?”


    “大王給我糧吃,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那天殺的張百戶,我早就想要他死了!我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拴柱說著揉了揉屁股,仿佛這個部位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黃朝』發現了這個微不可察的細節,小聲湊到兄弟耳邊低語,“這小子八成是被那百戶入了後麵,所以才有如此深仇大恨。”


    “這是什麽狗屁世道,逼得一個好小夥去賣溝子!我遲早把這充滿溝子交易的混沌舊社會砸爛粉碎!”


    『劉關張』沒有大聲講出來,給這小子留足了顏麵。


    不過他覺得軍戶小夥怪可憐,打開自己的口糧袋拿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遞到拴柱手裏,滿眼都是可憐與同情。


    拴柱也不管乞活軍腦子進行了什麽爭鬥,自己一門心思填飽肚子。


    幾個乞活軍又接連問了他幾個問題——


    屯堡有多少守軍,衛所城的總兵力還剩多少,北邊的府城是否傳來兵馬調遣的消息,本地軍戶的生活狀態,是否會堅守衛城……


    拴柱心說自己一個貧苦的軍戶,哪裏知道什麽機密軍情。


    於是他一麵迅速把饅頭塞進喉嚨,一麵挑揀自己知道的說出來。


    軍戶都知道官軍吃了敗仗。


    百戶對待軍戶的待遇,比前些天稍稍緩和了一些,並且要求軍戶操練的時間延長。


    屯堡裏的軍戶與其說是官軍預備隊,不如說是又窮又苦,瘦不拉幾的耕田奴隸,就算想守城沒多少氣力。


    “還真是明軍不滿餉,滿餉不可敵,何處尋滿餉,遼東黃台吉。”


    “不,現在時代變了,應該是何處尋滿餉,豫南乞活軍。”


    “不止乞活軍一支,聽說引導人組織了一批百來人的遊擊隊,翻過大別山去湖廣打遊擊了。”


    “這麽看來,所謂朱明、滿清看起來軍事強大,其實都是花架子,隻要把滿地的‘幹柴’都組織起來,掀翻整個天下綽綽有餘。”


    “這正是我們現在做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不明白你們說的什麽大道理,隻要讓我殺狗官劣紳,殺藩王殺韃子。哪怕是殺一萬遍,我也不會膩!”


    乞活軍嘀嘀咕咕說了幾句拴柱聽不懂的話語,其中一人走動數步,撿迴來一隻草鞋放在拴柱身邊。


    “你鞋都跑丟了,還好我注意到了。”


    誒?


    乞活軍的兵爺不僅沒打他、屈辱他,反而給他連送兩次寶貴的幹糧,甚至親手把他的破草鞋給撿了迴來。


    拴柱呆住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位兵爺為何要這麽做?


    以往官軍路過必定羞辱欺負他們這些窮軍戶,他幾個鄰居的老婆就被官軍強了,婆娘第二天就吊死在房梁……


    尋常義軍也好不到哪去,說是替天行道,其實就是想做新老爺,要他們糧食,要他們使力氣。


    而這支乞活軍卻不一般。


    對方與他非親非故,一隻破草鞋而已,他自己撿迴來也成。


    可兵爺卻特意走了幾步,把這隻廉價的草鞋送到他麵前,就好像這是他們應該做的,刻入生活習慣的舉手之勞。


    而那些百戶、千戶之類的上官,從來不會在意他們這些下層人的想法。


    就像人類踏過路麵,也不會留意腳底板黏住了多少螞蟻的屍體。


    拴柱不懂什麽叫刻入骨子的現代人禮貌,更不知道什麽是興趣使然、千金難買爺高興。


    他隻知道兵爺的無心之舉讓他倍感喜悅,好似有股暖流灌滿胸腔,讓他在這悶熱的夏天感受到親人的溫馨關懷。


    拴柱暗想,這不是官軍口中蔑稱的“逆賊”,而是一支真正的義軍!


    拴柱重新從塵土裏站起來,穿上草鞋拍了拍腿腳上的灰土,情不自禁地跑到乞活軍的先頭。


    “我來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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