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提出要在這間兇案別墅裏和某些人會麵時,奧斯卡就曾產生過懷疑,但露比的理由也很充分,他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斯丹佛案件已被警方暫時擱置,重傷的女孩們在醫院接受治療,女主人進了精神病院,於是這裏就無限期地空置著。


    露比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四處閑逛,奧斯卡問:“你在等什麽人?”


    “說實話,我不太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要見的人是誰?”


    “知道一個範圍,但不知道具體是誰。”


    “什麽範圍?”


    露比沒有迴答,事實上,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有人來,這個範圍寬廣得就像大海。


    七點過後,門鈴忽然響了,在這氣氛古怪的房子裏,優美的鈴聲反而感染了一些驚悚。奧斯卡疑惑地去開門,外麵站著一個穿著牛仔外套的男人。他看起來太正常了,很像一個會在晚餐時間出現的朋友,一個令主人驚喜愉快的訪客。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即使看到開門的是個陌生人也沒有露骨地表現出警惕和冷淡。


    “你好。”這個人說。奧斯卡讓他進來,他說“謝謝”,轉身時外套下有一塊明顯的突起,從外形上判斷是一支大口徑的槍。


    牛仔向客廳走去,沿途看了一眼地板上的粉筆輪廓,並沒有大驚小怪。接著他看到了露比,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伸出雙手說:“露比,你一點也沒有變,不,你變得更有女人味了。”


    露比沒什麽特別的迴應,但那隻是因為放聲大笑和熱情擁抱實在不是他熱愛的方式。奧斯卡感受到從這個時常冷漠的人身上突然冒出來的生氣,他因此第一次覺得露比是個活人,而不是一個秘密、一疊資料、一段唿風喚雨的咒語、一台投幣使用的消息販賣機。


    露比說:“你總是最準時的。”


    “我是最準的。我愛聽這話。還有誰要來?”


    “我不知道。”露比的迴答和剛才對奧斯卡說的一樣,看來這迴他確實沒什麽把握。


    “別這麽小氣,你要是直接在信封裏夾上一張巨額支票,一定會有很多人來的。這位是?”


    露比向他介紹:“奧斯卡.塞繆爾警官,最近有可能升任警長。”


    奧斯卡瞪著他,露比好像早就忘了出發前說過要他隱藏身份。


    “警官先生。”牛仔驚訝地把右手伸向他,奧斯卡和他握了握手,感到他手掌上結滿厚厚的繭,但這不是一隻習慣於幹粗活的手,也不是一隻笨拙愚蠢的手。這隻手肌肉勻稱,骨節有力,每一個部分都堪稱完美。這是一隻準時、精確、果斷、穩定、堅毅、靈巧的手。


    奧斯卡的手心冒出了汗。


    牛仔說:“我叫韋德.伍德洛,大家都叫我狡狐。”他毫不在意地說出自己的身份。


    “狡狐。”


    “你沒有聽過嗎?那也很正常,畢竟我沒有犯過什麽大案子嘛。”韋德說。他為人相當隨和。


    奧斯卡打量他,猜測他的職業,他看起來適合任何職業,但任何職業卻又都不適合他。唯一和他相處融洽,不會顯得格格不入的,似乎就是那支藏在外套底下的槍。奧斯卡對槍械很敏感,可他意識到那是一支槍卻並沒有感到敵意,也沒有感到危險。當一件身外之物成了某人身體的一部分,似乎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誰會害怕一個四肢健全和自己一樣的人呢?眼睛、鼻子、嘴、手和腳、頭發和眉毛,也許有的人會多一點鬍子,但那也傷害不了任何人,要是少了點什麽才令人害怕呢。奧斯卡這樣想,門鈴又響了,韋德主動跑去開門。


    這迴到訪的卻是個十足的危險分子。他和韋德.伍德洛截然相反,目光銳利神情嚴肅,整個人像一幅生硬的版畫,既不美觀也不優雅,穿著件黃綠色的長外套,兩手空空握成拳頭,即使手無寸鐵也讓人感到萬分緊張。


    “你來晚了。”韋德說,“你為什麽就不能準時一點?”


    新來者瞧都不瞧他一眼,也不說一句話。他的目不斜視眾生平等,對韋德如此,對奧斯卡如此,對地板上的粉筆輪廓也是如此。他逕自穿過走廊,走向客廳,走到露比麵前,後者對他的到來絕不會比開門吹入的一陣微風更多欣喜。他們互相點了一下頭,就算是打招唿了。


    這個人很隨意地在布滿灰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過了十來分鍾,又有人來了,奧斯卡搶在韋德前麵去開門,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一個到訪者是誰。


    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的出現讓整個會麵變得有些怪異,她是個毫無破綻的主婦,穿著居家的薄絨外套,金發在腦後隨意挽起,目光溫柔客套,嘴角洋溢著親切而略帶歉意的微笑。她站在那裏,像一個白絨毛的撣子一樣純潔善良,輕輕拂過就能把骯髒和灰塵一掃而空。


    “你好。”主婦說,“我正在做晚餐,發現鹽用完了,我可以借用一些嗎?”


    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家庭,如果斯丹佛家的慘案沒有發生,這一定是一次最完美無缺的拜訪。奧斯卡可以想像,女主人會熱情地幫助這個粗心的主婦,接著她們會成為好朋友,一起去超級市場採購,一起討論最近的電視節目,甚至一起試穿彼此衣櫥中的衣服。


    奧斯卡覺得她非常眼熟,認為一定是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可當他努力迴憶時,一個灰心喪氣的念頭不住地說,你想不起來了,你永遠不知道在哪見過她,然後大腦自動停止了搜索。


    主婦還在等待他的迴應,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大個子。他可真高,幾乎和昆廷差不多,但昆廷是個黑人。某些種族歧視者似乎認為黑人理所應當那麽高,因為野獸都很高,大象很高,長頸鹿也很高。野獸在荒野上可以自由生長,沒有限製地生長,無所顧忌地生長,但是一旦要變成一個文明人,就得矮一些了,至少得走得進文明這扇又小又窄的門。所以一個白人長得那麽高可真不容易。


    高個子站在門口,向客廳的方向喊了一聲:“露比,你在嗎?”


    他不等迴答,推開奧斯卡闖了進去。主婦跟在他身後,向警官先生報以歉然的一笑。


    奧斯卡忍不住問:“我們見過嗎?”


    主婦仍是微笑,一種有夫之婦對陌生男子保持距離的禮節性微笑。


    奧斯卡摸了摸鼻子兩側。


    已經有四位訪客了,但客廳裏的氣氛卻並不熱烈。等待了半小時左右,露比確定不會再有人來時,他說:“四個,已經比我預想的好多了。”


    大個子“哧”一聲笑了,笑聲裏充滿了鄙夷:“你總算有機會知道自己多麽招人討厭了。”


    露比說:“托尼,要是你不來就好了,我更喜歡三這個數字。”


    安東尼.阿姆斯特朗交叉著雙手擺在胸前,似乎隻要能讓露比不痛快,他什麽都樂意做。表情刻板名叫派恩.特伊的男人仍然坐在沙發上,這段時間他幾乎沒有更換過動作。狡狐伍德洛正在無聊地擺弄自己的槍,奧斯卡看了很久,那是一支特別的槍,經過了無數次改造,在韋德手裏如同魔術師的撲克一樣花樣百出。主婦坐在他對麵,正在翻看茶幾上放著的一本家居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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