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告訴他,當開始對另一個人打從心底抱有憐惜的感情,憂患他之憂患,痛他所痛,這該是一個多麽危險的訊號。


    何其隻當自己是個好人。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從衣櫃裏找到了醫藥箱,語氣緩和地對邢衍說:“你把濕衣服脫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邢衍吸了一下鼻子,原來他早就哭了,晶瑩的眼淚從鼻翼滑落,掉到腳下的地板上。


    他委屈地說:“你還敢接近我嗎?還敢碰我嗎?不怕我嗎?”


    何其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怕什麽?現在知道也晚了,你全身上下我都看光了,我全身上下你也都看光了。還有什麽好說的?你有的我也有,快把衣服脫了吧。”


    邢衍低垂著頭,兩隻手臂擱在腿上用力地握著拳,他搖著腦袋說:“何其……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何其不解:“我不明白什麽?”


    他抬起淚流滿麵的臉,對他說:“你不明白我有多喜歡你……你不明白……”


    何其苦笑了一聲,看著他那張受傷的臉說:“你穿過颱風眼來看我,”他低下了頭,“我想……我多少清楚你有多喜歡我……”


    他淚眼朦朧地看著何其說:“如果我告訴你,每一個你睡著的晚上,我都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你,好幾次差點走到你的床邊,你會怎麽想?”


    “如果我告訴你,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親了你。並不是酒精的作用,是我真的想親你呢?”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第一次下雨天接你迴來的那個下午,你光著身子從我身邊走過,進了洗澡間。在這間屋子裏……我想著你……控製不住自己……”他說不下去了,哭得像一個跪在神父麵前告解的罪人,在神聖的十字架下將自己的累累罪行和盤托出。


    何其抱著醫藥箱,不知道該說什麽。


    邢衍繼續說道:“每次看到你,我的心被分割成兩瓣,一邊被興奮、期待和渴望占據,一邊是欲望、嫉妒和絕望。何其,你絕對想像不到,我看著你的時候,有多難過就有多開心,有多幸福就有多寂寞。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最能理解我,也是最包容我的人。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你一樣突然闖到我的生命裏,告訴我原來愛是這種感覺,被你鼓勵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什麽都能做到。沒有你,我該怎麽辦呢?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把我帶走吧,何其……我什麽都願意做……我不會奢望從你那裏得到情感的迴報,不會死纏著你,不會嫉妒你未來的女朋友。我會學習做很多事情,我會養活自己,我會在你的婚禮上彈鋼琴,我會給你的孩子當鋼琴老師,我會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何其……求你不要把我推開……不要把我推開……”


    何其臉上也滿是淚水,他無法做到聽到這些話還能無動於衷。


    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喜歡自己。他何德何能,既沒有好看的容貌,又沒有一技之長,連出去跟人交際的能力都沒有。隻不過是偶然路過一個絕望男人的世界,搭了把手,配得上被人如此的喜歡嗎?


    邢衍他,家世好,人長得又高又帥,還會彈琴,穿著他的高中校褲走在路上都會被小女孩紅著臉多看兩眼。這樣的人,喜歡他什麽呢?


    隻要他跟他的哥哥走,就是迴到原來的位置,一個不得誌的鋼琴家怎麽說都比前流浪漢好聽。他又不是沒有去處,留在自己身邊能夠做什麽呢?傻不傻啊邢衍,你留在我身邊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隻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和落寞。


    何其在決定迴家後,已經對自己的未來有了初步的預見。他會聽父親的話,拚一下能不能考個公務員。當然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那就隻好乖乖地在利姨的農家樂幫忙。他也沒有去哪認識女孩子的技能,所以大概會去相親,和一個還算過得去的人結婚,生一兩個小孩,餘生都在家鄉度過,為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變成一個脾氣執拗的老頭。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你瞧,並沒有邢衍的位置。


    “別說傻話了。”何其用手臂擦掉了臉上的淚痕,強笑著對邢衍說:“我怎麽可能讓你跟我迴家呢?你是德國人,沒有護照,連火車都坐不了,更不用說跟著我在老家生活。被警察捉到,隻會遣返你,到時候很有可能一輩子都迴不來了。而且,就算我願意把你留在身邊,你哥也不會同意的。他為你做了很多事,隻是你都不知道。邢衍,你有一個好哥哥,不要傷了他的心。”


    邢衍捂著臉,前麵仿佛是看不到出口的隧道,他和何其之間沒有正解,隻能是兩條交叉的直線,過去不曾遇見,未來漸行漸遠,唯一擁有的隻有當下,隻有此時此刻。


    “我愛你,何其……”他捂著臉,小聲地說:“我愛你……說你也愛我,像當初見麵時一樣……”


    “……”何其沉默了,許久,他的聲音才在這間空寂無邊的房間裏響起:“對不起,我沒法……”話還沒說完,他居然哽咽了。


    邢衍抬起頭來,看著他,露出了一個淚流滿麵的笑容,心如死灰般地說:“那請你幫我……處理一下傷口,我很快就要迴去了。”


    何其這才抱著醫藥箱走了過來,一隻手放在他被雨淋過冰涼的麵頰,將他的腦袋輕輕托起。邢衍一直在流淚,那雙眼睛就像月夜下黑色的大海,漫漾著波光。何其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把眼淚咽下。他把手從邢衍的臉上拿開,看了一下那上麵的傷,隻有幾處撞青的,或是被細枝劃破的傷口,除了腦門上一個大包,其他的沒什麽大礙。


    他用紗布蘸了一點跌打損傷的藥酒,小心翼翼地塗在他額頭上。邢衍期間一直盯著他,眼睛眨也不眨,這是第一次,他的眼神裏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何其仿佛被他的目光灼傷,不由得垂下了眼簾。他放下了紗布,拿起先前放在一邊的衣服,對邢衍說:“把衣服脫了,不要感冒了。”


    他還穿著一身的濕衣服,坐在凳子上,褲子浸泌著水,一滴滴地砸在地板上。


    邢衍抬起右手,抓住下邊的衣擺,動作僵硬,很艱難地把貼在身上的t恤兜頭脫了出來。露出大片胸膛的時候,碰到了某塊傷處,他不禁悶哼了一聲。


    何其嚇住了,在看到他胸口處一片可怕的凹陷和猙獰的青紫色的時候。


    “這……這是什麽?”他顫抖著問,然後提高了聲音:“你怎麽弄的?”


    即便受了嚴重的傷,邢衍的臉上都沒有表露過多的痛楚。他模稜兩可地迴答道:“可能是被什麽東西砸到了,我記不清了。”


    “你就這麽走過來的?”沒等邢衍迴答,何其把手裏的東西全部放下了,他突然背過身去,走到了藍色的玻璃窗戶前,上麵有雨水成片成片地流下,像一片海洋流蕩著波光,映照在他失措的臉上。他下意識地掏了掏口袋,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隨即打開了床邊的櫃子抽屜,從裏麵拿出了半包放了很久的煙和打火機。他試了幾下,手指發顫打不出火。何其感到異常的焦躁,潮掉的香菸擱在嘴裏,甚至有雨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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