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有些驚恐,在被子裏甚至冒出了許多冷汗。


    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嗎?


    他以為隻要自己表現得足夠的好,何其就不會輕易說出讓他離開的話。他找到了工作,打算認真健康地生活,這不僅可以減輕何其的經濟負擔,也有了一個能留在這裏的理由。


    在夏季薄被中的邢衍,像蝦一樣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不由得把脖子往裏縮,仿佛迴到了某個小巷子的垃圾桶旁,月光都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像是要埋進被子裏。


    何其誤解了他,以為自己的話又挑起了他的傷心事。他從床上站起來,打算把這段對話翻篇,他故作輕鬆地問:“今天我們的晚飯是什麽?”說完就走到了廚房裏。


    邢衍在他迴來之前就做好了三菜一湯,都是需要花時間準備的菜式,看上去格外的用心,湯鍋裏還冒著白騰騰的熱氣,電飯煲裏是熱騰騰的米飯。一想到他剛來時連土豆都不會洗,何其突然覺得心酸,同時又充滿內疚。他不應該對邢衍說那些話的,聽上去好像是要趕他走一樣。他那麽努力地活著,想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在這個曾經跌倒的世界重新站起來,好不容易看到一絲亮光,他卻要再次把他推向曾埋葬過他的深淵。


    他是希望他變好的,像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他從未對某人產生過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希望他好,希望他開心,希望他擺脫過去的陰影。打個比方,邢衍就像他一直渴望養卻沒能養成的寵物,一隻慵懶的貓或是憨厚的大型犬,就算是養盆玫瑰,你都要對它負起責任。何況你是把這個心生死誌的男人硬生生從橋上拽下來的,還給他吃給他穿,給了他活下去的信念,不能隨隨便便說放手就放手。


    想到這裏,一個念頭如直流電在他腦裏一閃而過,何其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偉大。


    當初救邢衍或許隻是一時興起,但是後來沒有報警,而是把他留在身邊,把辛苦存下來的積蓄都花光了,又是為了什麽呢?


    一直以來沒有追問他家裏的情況,也不多過問他過去的事,真的是因為不想讓他感到難過嗎?


    自己真的那麽善解人意?


    他在心裏自嘲地笑了。


    他隻是受夠了這個城市的冷漠,受夠了孤島一樣飄零無依的日子,終於有一個人闖進他的生命裏,不被他冷酷的話語所傷,不會看著他嚴峻的表情望而卻步,每天在樓梯口迎接他,無論是日落時分還是繁星漫天的時候,使得這個遠離塵囂的樓頂天台也成了一個令人安心的場所。


    大概在他餘下的一生中,再沒有這樣的時光了。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何其都沒有意識到從自己的嘴邊泄露出微微的嘆氣聲,坐在一旁時刻注視著他一舉一動的邢衍卻發現了。何其甚至連身後逐漸接近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於邢衍來說,這是他在清醒狀態下做的最冒險的一件事。


    他走過去,額頭輕輕地抵在何其的肩膀上,除此以外,身體的其他地方都不敢去觸碰他。何其也許是嚇了一跳,他從愣神中迴過神來,想要轉過身去問邢衍他是怎麽了。邢衍的聲音悶在被子裏,他將全身都隱藏在何其給他的薄被下,低聲地說:“讓我靠一會兒,何其,就一會兒。”


    何其沒有動。邢衍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巨獸,拖著蹣跚的傷腿,爬到正是給了他一箭的獵人身邊,尋求慰藉。


    剛剛,好像在一瞬之間,看不見出口的幽深隧道好像出現了一道微弱的亮光。


    何其在乎他,是不是意味著有希望?


    何其的體溫通過衣服的布料,再隔著一張薄薄的被子,傳到他額頭,再從額頭流淌到四肢,好像要融入他的骨血當中。鮮活的,歡騰雀躍的。


    忽而天堂忽而地獄的時刻,在他與何其相處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煎熬著他。


    第42章 插pter 42


    邢衍去洗澡了。


    何其打算不等他,先吃完晚飯再說。他坐在樓頂上,看著遠處的燈海大口扒飯。今天沒有星星,天空被雲層擋住了。兩邊的腮幫子都塞得滿滿當當,但他突然覺得有些掃興,還有點食欲不振,咽下了嘴裏的飯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後趴在欄杆上看樓下經過的人。


    妞妞被她媽媽抱在懷裏,從路燈照著的長坡下去了,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想起下午迴來的時候,王姐和房東在屋裏說話,大門開著,他也不是好打聽的人,所以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隻是隱約地好像說道她丈夫的事。


    難道浪子迴頭?


    他在心裏嘀咕著要不要告訴邢衍,讓他也參量參量。可轉念一想,問一個連基本常識都沒有的人,他可能是吃飽了撐著。


    何況他還沒吃飽!何其拿起碗筷又重新往嘴裏塞飯,這次算是細嚼慢咽,總算嚐出了一點味道。邢衍居然進步神速,好像開了竅一般,令他始料未及。這真的是那個隻會做炒雞蛋的邢衍嗎?一開始他負責做飯的時候,何其可是一邊吃著胃藥一邊將那些黑暗料理難過地咽下去的。難道這個人在做菜方麵也有天賦,隻是一開始沒有表示出來?


    正在他對邢衍這段時間的進步感到疑惑不解的時候,邢衍從洗澡間裏洗完了澡,一身清爽地走了出來。他看到何其,驚訝地說:“你已經先吃了嗎?”


    何其嘴裏塞著食物,口齒不清地迴答道:“我餓了,不行嗎?”


    他一邊用毛巾擦著發梢上的水珠,一邊走了過來,說:“你餓了就先吃,不用等我,沒關係的。”但其實他心裏還是想何其跟他一塊兒吃。


    何其說:“你最近好像變厲害了。”


    邢衍不明就裏:“什麽變厲害了?”


    “做飯。”


    “真的嗎?”邢衍因為他的誇讚變得有些開心。


    “你終於學會看菜譜了吧。”何其邊吃邊說。


    “我找那些圖多的菜譜,試了很多遍。”邢衍的表情好像再說:再多吃一點,再多誇獎我一點吧。他就像公園裏把主人扔出去的飛碟叼迴來的大狗,一雙眼睛雀躍地發著亮光,搖著尾巴哈拉著舌頭等待何其的表揚。何其吃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看著他濕漉漉的大腦袋猶豫著要不要摸摸他的頭說一聲:“你做的好!好樣的!”


    但一看到他一米八幾的大塊頭,衣服下隱約透出一身精肉,何其咽了咽口水,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捏到了一層遊泳圈。沒辦法,誰叫他是又矮又胖的南方人,再怎麽承受陽光雨露也不會像植物一樣長高。


    何其忍不住輕嘆:“真羨慕你啊。”


    邢衍丈二摸不著頭腦:“羨慕什麽?”


    “你爸媽一定都是北方人吧,從小生活在德國,吃牛肉長大,體格就是和我們這些吃豬肉長大的南方人不一樣。”


    邢衍動起了筷子,不解地看著何其:“你在意這個嗎?”


    “男人多少都會有些在意自己的體型吧。”


    他小口地把飯送進嘴裏,小聲地咕噥道:“我倒覺得你的身材挺好的。”


    何其沒聽清,他叫他再說一遍。


    邢衍將手裏的碗放在桌子上,對他說:“你這樣……就挺好,我覺得挺好。”


    何其聽了他的話,看上去仍然很苦惱:“你不覺得我才一米七出頭很矮嗎?上次露天演奏會,在人群裏我踮起腳也隻能看到前麵人的後腦勺,難怪沒有女孩子喜歡我。你長得好看,又會彈琴,一定有很多人喜歡你吧。真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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