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穀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國師……」一個個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隻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連頭也不點,眼向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穀主說什麽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尹克西等本不知他淵源,隻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慚愧。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穀中,其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站起身來,向穀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跟……跟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穀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隻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再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穀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麽要改姓柳?」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麽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


    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意,眼光始終不離他臉龐。


    公孫穀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唿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麽?』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何以卻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話到口邊,卻又縮迴。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穀中世居的了,不知穀主如何與她結識?」


    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國師等或為蒙古僧人,或是西域胡人、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為奇,但覺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穀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均覺不免過份。


    公孫穀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曆,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採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穀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出偶然。」


    國師插口道:「這正所謂千裏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穀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臉色大變,全身發顫,胸口劇痛,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去扶楊過手臂,終於強自忍住,全身顫抖,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心想若迴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穀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製,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就此走火,引得舊傷複發,若非公孫穀主路過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穀主失偶已久,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為生平難以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穀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為人婦,與楊過這番情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穀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穀中。


    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他卻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強忍傷痛,漠然不理,但心中淒側,越來越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憐惜,又傷心,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穀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


    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盡可打我罵我,便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


    當日小龍女聽了黃蓉一番勸解後,尋思:若與楊過結為夫妻,自己當然歡喜逾恆,楊過卻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譏嘲,連他最敬愛的郭靖夫婦也要打死他,他自然不會快樂;倘若二人永居古墓,決不出世,以楊過活潑愛動、喜歡熱鬧的性情,到後來必定鬱鬱寡歡那也是隻有自己快樂,而令得楊過不快樂。她心中摯愛楊過,為了這個郎君,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萬劍之痛,也甘之如飴,不論與他一起入世避世,自己都終身歡樂,楊過卻要為了自己而強忍痛苦。她一生之中,雖未與師父、孫婆婆談論過情愛的真諦,但既對楊過愛到極處,自覺得應當令愛郎喜樂,而由自己來心痛吃苦。「該當誰得喜樂,誰來心痛?」這一件事,凡真正愛憐對方的深情之人,自易抉擇。她既想通了此節,在客房中淚灑滿房,此意已決,自後再難迴頭了。楊過隻道是小龍女惱了自己,以致不認,其實小龍女所以不認他,全是出於一片深愛他之心,隻盼他今後一生喜樂,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全由自己一人來嚐。若二人易身而處,楊過愛她之情既不弱於小龍女,所作決定,也當是「讓對方喜樂,由自己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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