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言人如其名,如霜似雪,麵如覆霜,氣質幽寒,又並非拒人於千裏外的生人勿近,如寒玉一般,光潔瑩潤,叫人不敢褻玩。


    崔雪言略領先趙妨玉半身,偶爾見了什麽,便與趙妨玉說些典故,或是家中人的趣事。


    若是尋常好友,這般行事自然無可指摘,但兩人不過初次相見,趙妨玉一時有些拿不準崔雪言此舉是另有深意,還是恰好性子熱絡。


    崔子敏穿了一身群青色的圓領袍,難得他肯鬆一顆扣子,露出裏麵一截雅黃提花紋的綢緞布料。


    崔子敏鮮少這般打扮,他一向裝扮的如同仙人一般,宛如即刻就要得道飛升的模樣,圓領袍這般翻領的穿法一直都有,隻是從未見他穿過。


    乍然見到如此裝扮的崔子敏,趙妨玉微微詫異,不過見到崔子敏在,便說明今日實際上邀請她來的,並非崔雪言,而是崔子敏。


    有什麽話不能直說,要如此繞彎?


    偏偏繞的又如此明顯,避不開任何人的耳目。


    在崔雪言的帶領下,趙妨玉跟著崔雪言進了內院,內院之中,人便少了許多,去掉崔雪言帶來的丫鬟,便隻有原先灑掃的小婢。


    案幾上擺了茶具,等人坐下,婢女們魚貫而來,送上新鮮吃食,崔雪言則慢條斯理的開始焙茶,也不說話。


    小婢灑掃完被人帶了下去,院子裏隻有崔雪言從崔家帶來的老人。


    “小女初來京城,並不曾認識什麽玩伴,但實在仰慕王妃所為,故而冒昧下了拜帖。”


    崔雪言說的客氣,趙妨玉也不會傻子似的去問,明知冒昧為何下帖。


    不過是個糊弄人的說辭,仰慕這個詞,誰說是誰的。


    相當萬金油的話術。


    趙妨玉與崔雪言寒暄兩句,兩人很快說到正題上。


    “說起來,聽聞王妃原先有合開香露鋪子的打算,不知曉如今這生意可還在做?”


    崔雪言將點好的茶送到趙妨玉麵前,纖細白嫩,宛如水蔥一般的手指,能隱約看到隱藏在皮肉之下的一點青筋。


    與趙妨玉的骨肉勻停不同,崔雪言顯然更為纖瘦一些。


    茶盞裏宛如雲團一般的茶水上,點了一從精巧的蘭花,寥寥幾筆,便有岩蘭風韻,茶膏調出的雲腳綿密細膩,帶著淡淡茶香,入口即化。


    趙妨玉一品便知,崔雪言是點茶一道的行家,她曾在禦前侍奉,方司膳自然也是教過點茶的,隻是崔雪言這點茶與宮中匠氣不同,顯然是無聊時自己琢磨的。


    “崔姑娘妙手。”


    崔雪言抿唇一笑,恰逢微風一陣,吹動了她頭上垂落下的一根淺色緞帶。


    “王妃謬讚,小女不過班門弄斧。”


    兩人又擠了幾句商業互誇,趙妨玉才順著崔雪言的話道:“如今局勢不穩,香露鋪子想要做大,最主要的一道便是,需要一條,甚至多條穩定的商路,來供應貨物調度。”


    “外麵還亂著,路上也不太平,多地都有流民悍匪之擾,若無當地官員護佑,再大的鋪子,也不過是替旁人做嫁衣。”


    大梁本就重文輕武,無論是田埂上的農戶,還是朝堂裏的官員,都是以文為尊。


    這也便導致了,麵對綠林劫道,尋常護衛十有八九無法應對,鏢行價格高昂,也並非萬無一失。


    強龍不壓地頭蛇,山匪一般也是看碟下菜,譬如在清河,即便是再窮兇極惡的悍匪,也不敢動崔家的貨物,在隴西,百姓就是自己餓肚子,也不會讓李家的軍漢吃不飽。


    世家大族並非地頭蛇,但在百姓看來,二者差別不大,所做的事,也相差無幾。隻不過世家大族自己吃肉,會給他們留口湯喝。


    崔雪言聞言,雪白的手指在不同的茶餅之間流轉,最終挑中了一餅普洱。


    方才那一盞送進趙妨玉口中,如今這一盞,便是為她自己做的。


    “王妃不必妄自菲薄,若無萬全之策,長公主定在如何會與您合開千金樓呢?”


    長公主入股趙妨玉之事,滿京皆知,也正是因為此時,眾人才看不懂趙妨玉想要做什麽。


    “自古魚翅與熊掌不可兼得,王妃娘娘心有丘壑,自然有應對之法。”


    趙妨玉不是傻子,做不出那等既要又要的事情來。


    但世家與皇族,本就是東風與西風,不是你壓我一頭,便是我壓你一頭,皇族得了名聲,世家便要實惠,世家拿了實惠,便要讓渡些東西出來,一切都是需要置換的。


    趙妨玉世家出身,自然是世家一派,但又因婚事,變成了皇親國戚,立場不再堅定,如今還似乎隱隱要與皇族合謀,讓不少世家都摸不清趙妨玉真正的意圖。


    崔雪言問說的隱晦,趙妨玉從盤中取出兩塊糕點,一塊色白如雪,越到內裏,越是透出深深淺淺的綠色,嗅一口,還能聞到空氣中飄散的茉莉花香。


    另一塊便普通許多,樣式不出眾,無甚氣味 ,但一掰開,露出內裏飽滿油潤的餡料,味道極其特殊,風味絕佳。


    崔雪言猶豫片刻,挑了那塊茉莉酥。


    趙妨玉將茉莉酥放入少女掌心,又掰開半塊風味特殊的小餅,緩緩疊放在茉莉酥上。


    茉莉酥精致,風味餅實惠,在趙妨玉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絲笑意:“魚翅熊掌並非不可兼得,隻看是否有人願意退讓罷了。”


    崔雪言聞弦知雅意,但她還是不明白,隻是此等情況不容她細問,正要說話,卻聽趙妨玉主動道:“茉莉酥與風味餅都是我給的,我主動讓,這便是多出的利,我若不給,那自然什麽也沒有。”


    “魚翅非我本願,熊掌亦非我本願。”


    一切都隻不過是她達成目的的手段,既然是手段,那便是隻看結果就好。


    趙妨玉一席話,在崔雪言耳中聽來,仿佛是驚濤駭浪,又仿佛無聲無息的暗流湧動。


    她暗示的長公主,還是即將入局的世家?


    世家沒有入局,那此時放在外麵的,便是餌料,那她留給世家的陷阱,又是什麽?


    崔雪言看不出,頭一迴恨自己不夠聰明,恨崔子敏自己想要跟人做生意卻因為名譽與監視,隻能讓她代為出場,結果鬧得現在不上不下。


    談又談不明白,說又說不上話。不過如此緊要關頭,她不會為崔家蒙羞,在外人麵前露怯。


    崔雪言沉默片刻,腦海之中閃過無數關於趙妨玉的傳言,世人隻說她貌美如花,世所罕見,也有人說她嫁妝豐厚,富可敵國,京城的人說她是天生的商賈種子,最擅長黃白之道。


    但崔雪言覺得,這些都不過是趙妨玉萬千變化裏的一麵,猶如骰子,麵麵不同,又麵麵都是她。


    人們所說的, 也不過是她無數優點中的一個,真正的趙妨玉,是一個聰慧,有野心,甚至圖謀甚大的女人。


    這一盤棋牽扯到五姓七望,還拉了長公主下水,怎麽看,都不是下了一盤小棋。


    崔雪言試圖跟隨著趙妨玉的行為,去推斷她的意圖,但最終也沒推測出什麽,信息太少。


    趙妨玉有心賣關子,自然不會主動點破。


    拈著那剩下的半塊風味小餅吃著,笑眯眯的菩薩模樣,任誰也猜不出她腦子裏想的都是造反的事。


    人不可貌相,不外如是了。


    有心人未必看不出,隻是不敢想,不敢想趙妨玉一個女人,膽子這樣大。


    畢竟周擎鶴都被發配到軍中做個毫無實權,米蟲一般的文書,趙妨玉留在上京,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賺再多的銀子,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但趙妨玉不曾亂了陣腳,暫時安置了周擎鶴,便按照原定的計劃,加速推進。


    原先她是打算等到秋後生辰,在將五姓七望徹底拉入局,但如今局勢變化,計劃提前,崔家有疑慮,也是正常。崔子敏才華再出眾,也不是崔家家主,在這等大事上代表不了整個崔家。


    妄論他對十四娘還有些不能言說的私心。


    崔雪言的到來,便是崔家的試探。試探不成,這生意他們便不會摻和。


    換了一口清茶,漱去口中雜味,趙妨玉一下一下慢悠悠的打扇,眼眸落在崔家種的花上。


    不過總歸是崔家來了人,來了,便是一隻腳踏上了她的賊船,趙妨玉不會讓崔家有下船的機會。


    轉頭見崔雪言還在調製茶膏,趙妨玉也叫人取了一套茶具來,另選了一份禦前龍江,一點點焙茶。


    輕緩的動作不疾不徐,極有耐心的模樣。


    兩人都不出聲,都在思索,趙妨玉到底更穩妥些,調製出來的茶膏雲腳綿厚,入口卻輕盈芳香,一口便知調茶之人極擅此道。


    崔雪言目光看向趙妨玉,趙妨玉坦然一笑,沒有半點猶豫,或對崔家臨時反水的怨氣。


    崔雪言看著趙妨玉,趙妨玉自然也在看她,她坦然的很,幹的就是這殺頭的買賣,一點風險都不擔,她往日也不會發下宏願了。


    但她做的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曾主動害人,自然也無需愧疚,即便是有人因她而死,那……也是時也命也。


    院子裏空空蕩蕩,看不見外人,但在無法預防之處,無數人瞧見了她乘坐馬車,來了崔家。


    皇帝也好,楊故山也好,無論是誰在監視她,都不能阻止她。


    她一定要來,一定要見崔雪言。


    “千古之計,非一日之功,亦非一日之利。”


    “憑借一家之力,將商行開遍大梁,需要多少歲月?”


    趙妨玉沾著著清水,在桌上又畫了一根彎彎曲曲的線,將那線條包圍。


    崔雪言答不出,這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皇權不許。


    千百年來,少有世家達成這一成就,即便做到這一步,也不是盛極必衰的結局。


    這是世家的規律,也是皇族的規律,無人能久居山巔不下,即便是千年世家,也總會因時局動蕩,起起伏伏。


    趙妨玉指尖微動,在那根略微蜿蜒的線上又延伸出幾段來,宛如蜈蚣。


    “五姓七望,互不侵擾。”


    “你們不出清河,隻在清河境內與周邊行商,同理,其他世家也是。”


    光是如此,便足以涵蓋大梁大片版圖。


    “南貨北賣,不過是諸多小利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點罷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自己家的地盤上做生意,難道也要管麽?”


    崔雪言明白過來,再看向趙妨玉,眼神之中不由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敬重與驚詫,真是龍生龍鳳生鳳,怎麽她們老趙家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個如此聰慧的趙妨玉?


    幸虧趙妨玉不是男子,否則他哥哥這狀元郎能不能穩穩拿下還未可知!


    趙妨玉在大夫人跟前長大,但到底不曾在世家大族中生長過,總有些許區別。


    她不知曉的事,崔雪言知道,也正因知道,才感歎於趙妨玉的敏慧。


    五姓世家同氣連枝,生意上的往來也是常有,隻是天下生意何止萬千,其中錯綜複雜,難以言明。


    五姓聯合從不曾有,至多不過是借著姻親嫁妝的名義,來迴倒轉。


    聯係頗深,但也不過是,兩三家之間的交換。


    婚姻,是世家之間最牢固,也最不牢固的契約。


    趙妨玉做出的選擇其實比聯姻更為得宜,因為聯姻的本質是財富與部分信息渠道的交互,而趙妨玉直接抓住了本質。


    這是五姓世家內部慣於內部通婚的原因之一,也是外族打破頭也想到迎娶世家女子的原因。


    趙妨玉的聯合商鋪,是可行之策,甚至除非錦衣衛大規模截殺世家管轄之地的下線商鋪,否則極難破除這張緩緩交織的網。


    崔雪言緩緩咬下一口鹹香的風味餅,笑意不達眼底:“茉莉香味清淡悠遠,風味小餅也有一番趣味,這兩者本不適宜一道食用。”


    崔雪言閉了閉眼睛,再度睜開時,清亮的眸子中一片清明,無論如何,崔家有崔家的底線與堅持。


    “茉莉酥是我所愛,這小餅嚐一口也就是了,日日都用,怕是要積食壞了胃口。”


    無論如何,世家不會與皇族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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