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事情?”淩飛下意識皺眉,“老頭兒,你到底有多少仇家啊?”


    “放心,我沒事,”電話那頭透出些許欣慰,“你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


    “誰說我擔心你了,”淩飛又翻滾半圈兒,從仰躺著變成俯趴著,然後對著潔白的床單麵兒壞笑,“我是覺得我能茁壯成長到今天真不容易。”


    一滴汽油落下去,老怪龍就可以成功噴火了——


    “你個兔崽子非要把我氣死才甘心是不是!”


    電話緊貼著耳朵,淩飛被震得很開心,就好像吐著三昧真火的老頭兒沒在千裏之外,而是在自己身邊。


    幾番交戰,老怪龍終是敗下陣來,摔電話的氣勢很有當年掄著鋤頭在東北開荒的風範。淩飛在床上樂得像個偷了奶酪的耗子,忽然發現這父子交戰和談戀愛根本是一個套路嘛,先愛上的註定輸。他想他小時候一定特別招人喜歡。嗯,一定的。


    淩老頭的電話有點興奮劑的作用,弄得淩飛在屋裏有些坐不住了,本來想叫外賣,電話都拿起來了,卻又臨時改了主意。洗漱完畢,他精心地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一通,然後花孔雀似的去樓下吃蘭州料理。


    北方人實在,開的買賣也實在,一碗拉麵三塊錢,噴香噴香的,而且還幹吃吃不完。淩飛喜歡他家做的牛肉,也不知道是醬的還是滷的,反正在他看來這二者沒啥區別,就是好吃。往往他吃一碗三塊錢拉麵能連吃帶打包弄上三十塊錢牛肉,末了過不了三天便又想了。


    臨近十月,天真的涼了。淩飛穿著單薄的t恤,本來沒覺出冷,可坐在敞開的窗戶邊,不知不覺就打了個噴嚏。他趕緊丟下麵條改喝湯,一大口滾燙的牛骨湯下肚,整個人都舒展開來,暖意盎然。


    今天是星期幾呢?


    這問題淩飛從走進麵館就開始想,可直到出了麵館,還是沒想出答案。


    於是他放棄了。星期幾並不重要,他現在就是一個沒人牽引的風箏,帶著輕飄飄的線軸愛往哪飛往哪飛,想飛多高飛多高,他是自由的,不帶任何束縛的,所以星期幾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就是想家了,他樂意。


    在給老媽獻了九月裏的最後一束花之後,淩飛溜迴了深圳。


    這事兒沒人知道,起碼在他下飛機的一刻。


    淩飛是個行動派,忽然就想了,忽然就做了,忽然就闖禍了,可以算作他行動方針的高度概括。不過這迴他覺得自己應該算不上闖禍,誰讓老頭總懷疑他的“我很好”是報喜不報憂,得,那我給你看一眼實物,讓你再囉嗦。


    淩飛上飛機的時候穿的是件休閑西裝,剪裁很漂亮,料子又透氣,裏麵搭件t恤,隨便擺個pose就能上雜誌街拍了。可一下飛機,他先是把西裝收了,再來又擼起了t恤袖子,要不是內傷剛好,加之影響風化,他真想光膀子……操,太他媽熱了!


    淩飛知道深圳熱,但沒想到會這麽熱。尤其是跟三個半小時前那地界兒一對比,他還以為自己到了非洲。太陽像個火球似的掛著,不是掛在天邊,而是近在咫尺。起碼他就是這感覺。想晃蕩晃蕩再迴去的想法在實施了20%後果斷夭折,火速攔下輛計程車,淩飛泥鰍似的鑽進去,好半天,才在空調的涼風裏緩過勁兒來。


    司機迴頭問去哪兒。淩飛想都沒想,直接報出了老頭子的地址。很奇怪,他對自己那個住了好多年的小高層沒什麽惦念,反倒一路上想的都是那幢以前死也不樂意迴去的簡直就是無趣代名詞的別墅。為什麽呢?淩飛靠在車窗上想了很久,直到腦袋在顛簸中咚咚咚地磕疼了,才模模糊糊地覺得,哦,他可能不是真想深圳或者家,隻是掛念家裏的老頭兒了。


    ……這真不是一個好答案tt


    本來應該在千裏之外的兒子忽然出現在麵前,正常的爹媽該是什麽反應?驚喜?激動?熱淚盈眶?合不攏嘴?反正不會是死死繃著臉但笑意還是從每條皺紋裏唿之欲出這麽扭曲了。


    但淩老頭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標準。


    於是淩飛小盆友的熱情在迴家不到四十分鍾的時間裏流失殆盡。之後的時間父子倆就是坐沙發裏看新聞聯播天氣預報焦點訪談黃金劇場。


    “怎麽忽然就迴來了?”最終,還是淩老頭沒繃住。誰讓他先愛上了呢,從護士把這玩意兒拿給他看的那一刻,他就輸在了起跑線上。


    “想迴來就迴來了唄。”淩飛叼著冰棒,砸吧得津津有味。


    “不是跟你說過這邊還不太平麽。”


    “那邊也不太平啊,我出賓館的時候還看倆人在馬路上打架呢。”


    “……”


    “老頭兒,你要高興你就樂,這麽扭曲著容易麵部痙攣。”


    “我先給你打痙攣了!”


    就這麽,淩氏父子開始享受他們獨具特色的天倫之樂。


    天倫完,已經九點多了,夜幕低低垂下來,像給這個世界擋上了窗簾。淩飛問淩老頭兒你還不睡?淩老爹哼哼兩聲,不語。淩飛又問,我媽的照片你還有麽,給我一張。淩老頭依舊安靜,不,是比之前更安靜了。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父子倆都沒再說話。隻分踞在沙發兩端,靜靜看著家長裏短的國產電視劇。


    淩飛在別墅裏一宅就是大半個月,除了吃飯睡覺看電視,就是看電視吃飯睡覺。偶爾也去老頭兒的書房裏呆呆,可那整排整排的厚黑學類讀物實在讓人糾結,好容易找個講故事的,還是成功學寓言,弄到最後淩飛隻能去啃不知啃了多少遍的三國演義紅樓夢。


    他曾是個積極向上的創業型文學青年,雖然連他自己都幾乎快要忘了。


    淩老頭在家辦公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自然也少不了廖秘書在旁幫襯。剛見淩飛的時候廖秘書說,喲,氣色不錯。後來觀察幾日,此人又下了第二個評價,喲,變老實了。再後來什麽懂事了聽話了貧嘴了各種形容詞都被廖秘書拿來用了一個遍,終於此君下了總結陳詞:東北真是塊神奇的土地。


    淩飛覺得這話很別扭,弄得自己好像不是去度假療傷而是去勞動改造。


    宅在別墅的日子雖然枯燥,卻有種微妙的舒坦。沒電腦。沒網絡。沒電話。沒人找。這樣的時間空間幾乎像與世隔絕,卻又好像整個人都被減負了,從裏到外的輕鬆。


    筆記本就在書房,他沒半點碰的欲望。


    電話就在外衣口袋裏,飛行落地後再沒開過機。


    他好像迴到了原始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規蹈矩,恬然幽靜。


    但,淩飛畢竟不是陶淵明。確切的說,他更像李白。當然,隻論性格,不論創作水平。所以某個蠢蠢欲動的夜晚,當他無意識拿了罐啤酒當可樂喝完後,就有點蠢蠢欲動了。


    於是在老頭兒沉沉入睡之後,淩飛一身夜行衣,駕著老頭兒那輛美其名曰安全係數高的死醜死醜的黑色破車潛入了五光十色的霓虹。


    久違的,深圳的夜。


    以前在家的時候,淩飛和一幫狐朋狗友是有固定據點的,那是家私人會所,會員基本都是他們這些富二代,當然以遊手好閑的為主,勤奮上進的為輔,前者尋找樂子,後者拓展路子。當然以淩少為中心的同誌們都基本和後者掛不上什麽邊兒。


    “淩少,好久不見您了。”車童很有眼色的過來幫他開車門。


    淩飛想說這破車你也能看出來是我,真不錯,但也隻是想想。不知道為什麽,看著眼前熟悉的門頭,招牌,燈光,甚至氣味,他忽然不想說話了。


    門童倒是很習慣淩飛的態度,因為在他那裏,這就是淩少,冷冷的,淡淡的,永遠都半垂著眼睛,仿佛對誰都看不上。


    當然,這隻是酒前。


    如果說剛下車的時候還有些許猶豫和不適應,這會兒走進會所,被撲麵而來的萎靡氣息包圍住,久違的那個淩飛徹底複活了。


    隨手攔住個侍應,淩飛低低地問:“高子光他們今天來了嗎?”


    高子光是淩飛狐朋狗友裏知名度最高的一個,這不是因為他家多有實力或者他本人有多牛,好吧,某種意義上講逢人就發名片上到八十五下到幼兒園都能聊得上聊得high聊得花兒朵朵開也算一種實力。


    果然,牧童想都不用想就遙指杏花村:“喏,剛來沒多久,就在最裏麵的天水閣呢。”


    “謝了。”淩飛隨手給了侍應一百塊小費,之後往裏走去。


    推開門,嘈雜聲帶著酒氣撲麵而來,還有些旁的味道,混在一起構成了淩飛熟悉的世界。不過很快,包廂裏的人便停下了動作,甚至唿吸都有那麽一瞬間的靜止,高子光的色盅搖在半空中,像被定了格。


    “天,我不是眼花吧,淩大少總算出關了!”丟下色盅,高子光陽光燦爛地迎上前來,也不懼淩飛的冷淡,特熱乎的把人往包廂裏拉,“我不管你是去埃及看金字塔還是羅浮宮賞名畫,反正都得先罰酒,不聲不響就玩失蹤,太讓朋友們傷心了!”


    淩飛任由他拉著坐進沙發,其他人也活絡起來,點菸的點菸,倒酒的倒酒,寒暄的寒暄,一時間好不熱鬧。


    “沒有我你們不也玩得挺開心嘛。”淩飛勾起嘴角,不等別人勸,便連幹三杯。


    “夠痛快!”高子光嚷嚷著再開酒,還跟侍應喊呢,“別捨不得開好酒,今天淩少買單!”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的感覺喚醒了淩飛壓抑許久的細胞,慢慢升騰起的躁動讓他興奮。


    角落裏兩男三女正摸來摸去打得火熱,淩飛眯眼睛看了半天,不樂意了。走過去一把將那倆小子拖過來,一邊咕噥“沒見過女人啊”,一邊咚咚咚把大理石檯麵上所有空著的酒杯都倒滿了:“來,玩點兒刺激的。”


    除了當事人,包廂裏所有公子哥兒們在聞言的一瞬間都有種無力之感。想逃,沒那膽兒,不逃,等會兒指不定鬧出什麽來呢。淩少所謂刺激的,其實就是最古老的真心話大冒險。而且淩少對真心話不感興趣,所以百分之八十的時間裏人們都在大冒險。


    不想冒險?也行。那就把桌上那能淹死一頭牛的酒都喝了吧。


    遊戲雖然古老,但貴在經典,幾輪下來,參與者們就把先前的不滿丟到了太平洋,一個比一個興奮,一個賽一個爭著往外擠壞水兒。什麽裸奔鋼管舞打開包廂門拉住路過的第一個人來個法式熱吻都是小意思,有位仁兄腦袋頂上現在還套著內褲呢。


    淩飛就半躺在沙發裏微笑,恬靜得像個男版蒙娜麗莎。誰也不敢讓他做什麽出格的事兒多數隻是意思意思,所以他就自己灌自己,五迷三道的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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