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懌雖是皇兄的人,但自春狩伊始,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在江夏皇身邊伴駕的。


    所以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個中緣由並不難猜。


    顧懌沉默片刻,眼神一寸寸恢複先前的冷靜,“德慶公主,好巧!”


    不得不承認,就在方才,發現闖進來的人是她的時候,他的心有一瞬間是跳的飛快的。


    這種異樣的反應,在皇上屬意他當駙馬之後,總是時不時的出現。


    但她冷淡客套的態度,很快就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們之間,似乎連朋友都算不上。


    畢竟,之前那些不愉快的誤會,不是說過去便能過去的。


    蘇傾暖當然不知,就這麽會兒功夫,顧懌的心思已經百轉千迴,起伏起伏勾勒出了一座山。


    她環顧了下四周,見這偏殿並無甚特別,便懶得再同他虛與委蛇,直接了當的問,“你有進去的法子麽?”


    主殿前後左右皆有大量侍衛把守,暗處更是有不少隱衛盯著,要想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草驚蛇的好。


    既然顧懌很可能是遵了聖意守在這裏的,那她懶得再另想法子。


    有捷徑不走,她又不是閑得慌。


    聞言,顧懌出乎意料的看了她一眼。


    沒想到,她竟這麽快就猜到了這一層。


    他的確身負皇命。


    就在昨夜,皇上忽然秘密宣召了他,然後給他指派了一個隱秘又艱巨的任務——


    留在宣德宮護駕。


    對於皇上能在眾多臣子間選中他,他並不感到驚訝。


    畢竟自春狩以來,皇上就似乎特別信任於他。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是不是已經忘了,忘了他其實是表兄的人,忘了他顧家人的身份?


    還是說,他故意表現出器重他,其實是想伺機給表兄下套,廢除他太子的身份,好給蘇文淵鋪路?


    又或者說,他是在籠絡他?


    包括讓他當駙馬,迎娶德慶公主,也是這個目的?


    聖意難猜,他不確定。


    其實就皇上忽然器重於他這件事,他也曾私下問過表兄。


    表兄的迴答很官方: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尊君命,乃臣子天職。


    多年的默契,讓他很快便領悟到了話裏的意思。


    順應時勢,靜觀其變!


    於是,他留在了宣德宮。


    一夜無事!


    直到今早,外麵的禦林軍忽然多了起來,不似護衛,倒更像是在包圍。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皇上怕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亦或者說,這本就是他謀略中的一部分。


    有人要趁著龍體未愈,篡權奪位。


    再聯想到這兩日接二連三發生的事,他很快便猜到了對方是誰。


    不可一世的古貴妃,終於要帶著她的一眾走狗,走向黃泉之路。


    蘇傾暖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顧懌反應,剛懷疑是不是自己猜錯了的時候,便聽他沉淡的嗓音平穩響起。


    少了些冷漠,多了兩分凝重在裏麵,“你跟我來吧!”


    說完,他大步一邁,便猶自先往偏殿裏麵走去。


    蘇傾暖不作懷疑,連忙跟上。


    進了內殿,顧懌走到一處花梨木鑲邊鏤空架子旁,抬手隨意撥弄了幾下,一道隱藏在牆體中的暗門,便緩緩打開。


    陣仗雖然不小,但整個過程,卻幾乎沒什麽聲音發出。


    自然也不會驚動外麵守著的侍衛。


    待門完全打開,顧懌沒做猶豫,又率先走了進去。


    走了一段,他方停下來,迴頭示意她,”走吧,裏麵是安全的。”


    他知道,她還不能完全信任於他。


    唯有以身示範,她才不會多想。


    顧懌當然不知道,他又一次冤枉了蘇傾暖。


    除了私人恩怨,在大是大非上,她還真沒懷疑過他的用心。


    隻是眼見又是黑漆漆的暗道,蘇傾暖忍不住小聲吐槽了句,“怎麽江夏人,沒事都喜歡挖暗道玩?”


    皇宮已經夠離譜,行宮竟也不能幸免。


    這防範心該是有多重?


    習武之人可於暗中視物,隻是不如白日那麽清楚罷了。


    所以她很輕易便看到了顧懌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她以為看花了眼,連忙又好奇的看過去。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竟然會笑?


    果然,是她看錯了。


    漆黑的瞳孔一如既往的,隻有淡漠孤冷。


    哪有什麽笑意?


    一句沒什麽溫度的話甩了過來,語氣略顯幹硬。


    “那就要問你們雲家了,皇上是你父皇,元鶴是你皇叔,這些暗道,都是他們沒事挖的。”


    說完,他不由有些緊張。


    她會不會聽不出來,他是在同她開玩笑?


    畢竟,他不善此道。


    蘇傾暖無語的掃了他一眼,粉唇微抿,懶得再接話。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


    看見她的反應,顧懌肉眼可見的失望起來。


    果然,他留給她的印象,實在是太差了。


    兩人各懷心思,一路再無言。


    穿過長長的甬道,又連著拐了幾個彎,便見前麵已到了盡頭。


    出口很小,且比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要高出許多。


    從下麵往上看,仿佛像一口不深的井。


    光潔如玉的內壁,蚊子落上去怕是都要打滑。


    不過這點高度,難不倒會輕功的他們,不過一個飛躍罷了。


    顧懌率先跳出了井口,剛要迴身喚她上來,蘇傾暖已自覺站遠了些,示意他先離開。


    沒法子,上麵的空間似乎並不大,無法容納兩個人。


    而她,並不想同他擠在一起。


    見狀,顧懌也沒再說什麽,身形一轉,便消失在了原地。


    蘇傾暖這才身輕如燕的飛了上去。


    然後她便發現,她現在所處的位置,竟是在一個高大寬敞的衣櫃裏麵。


    鼻端縈繞的,是沉香混合著淡淡的花梨木香味。


    衣櫃的構造很精巧,分裏外兩層。


    兩層中間由一道薄薄的木板相隔,外層掩飾性的掛了許多長袍衣衫,裏層嵌入牆中,同暗道口連接,極為隱蔽。


    若是不知情的人,很難發現其內另有乾坤。


    她推開門,利落的跳了下去,並在落地之時,習慣使然,足尖稍稍一點,便滑離了原地。


    如此做的目的,自然是防止有人偷襲暗算。


    雖然在這裏,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身後,厚重的衣櫃門自動合上,掩去了一切痕跡。


    她抬起眼簾,剛要觀察屋內的陳設,卻猛不防,對上了一雙濃黑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雙同她極為相似的鳳眸,卻多了幾分威嚴銳利在裏麵。


    她很多次見過這雙眼睛,但從未有一刻,覺得它是如此明亮精神。


    沒有了那層灰蒙蒙的頹廢遮擋,它好似黎明前天上最亮的宸星,波瀾浩瀚宛如蒼茫煙海。


    眼睛的主人,正斜靠在床榻,略顯震驚的看著她。


    身上明黃的雲紋團龍錦袍,昭示著他獨一無二的尊貴顯赫的身份。


    她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顧懌果然坑她沒商量,竟直接將她帶到了江夏皇的寢宮。


    她站著的地方,離床榻不過數步之遠。


    這還是她剛才滑行出去的距離。


    雖然暗道和他沒關係,但他是不是應該提前知會她一聲,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好吧,是她奢求了!


    憑他們之間的矛盾,顧懌能帶她進來,她就已經拜謝神佛了。


    在和江夏皇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後,她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似乎應該先行禮。


    隻是卡在喉嚨裏那聲父皇,卻忽然怎麽也叫不出口。


    這是她第一次同他在私下裏見麵。


    在如此出乎意料的場景之下,除了帶路的顧懌,沒有別人。


    這裏不似她想象中的驚險,相反的,甚至還透著些安靜祥和。


    省去了演戲的步驟,她和他,似乎真的是尷尬到沒什麽話題可說。


    最後,還是顧懌良心迴歸,開口打破了僵局,“皇上,微臣在偏殿遇到了德慶公主,便做主將她帶進來了。”


    一句話,讓蘇傾暖瞬間想起了外麵的局勢,以及自己闖進來的目的。


    她定了定神,立即大方的走上前去,向江夏皇行了禮,並進一步說明了緣由。


    “行宮外有些異動,父皇身上有傷,兒臣不放心,便想進來看看。”


    “剛好碰到顧國公,兒臣便懇求他,將兒臣帶了進來。”


    雖然很大程度上,江夏皇不會怪罪她擅闖之罪,但她也不能讓顧懌背鍋。


    欠了人情總要還,而她,不想和顧懌有任何牽扯。


    隻是江夏皇卻似乎會錯了意。


    他幽深的眼神在他們二人身上轉了兩圈,眸底隱隱有欣慰浮起。


    “咳——”


    他屈指放於唇邊,掩去了即將翹起的唇角,“朕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阿暖不必擔心。”


    抬手示意她起身後,他意有所指的看了顧懌一眼,嗓音溫暖和煦,“你們二人能如此和諧相處,朕很高興。”


    原本還擔心阿暖不會接受顧懌,畢竟據聽說,她和那個雲頊牽扯頗多。


    而且雲頊也來了江夏。


    但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


    雲頊固然比顧懌優秀不少,但他以後是要做皇帝的,阿暖跟著他,免不了要受各種委屈。


    倒不如顧懌穩妥。


    放在他眼皮底下,最起碼,顧家上下不敢給她氣受。


    他不能讓她走她母親的老路。


    顧懌原本微微垂下的眸子,在聽到這句話之時,忽而抬了起來,準確落在她的臉上。


    似乎在等待她的反應。


    蘇傾暖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


    江夏皇是怎麽看出她和顧懌之間的“和諧”來?


    況且,她和顧懌關係怎樣,似乎同他也沒什麽幹係吧?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立即撇清,“父皇誤會了,兒臣同顧國公並不熟,更談不上什麽關係和諧,以前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免得他再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她順勢占據了話題的主動,神情關切的問,“不知父皇的身體,恢複的怎麽樣了?


    他身上那些傷,雖然有些觸目驚心,但其實並不嚴重,否則,昨日他也不能撐那麽久,為霍家洗刷冤屈。


    但蠱毒的事,他不提,她也不好主動說起,於是便打算以此作為切入點。


    顧懌的神色,肉眼可見的失望起來。


    原來,她真的是不想和他有一點瓜葛。


    也是,像她這樣聰慧的女子,又怎麽會不做權衡利弊?


    雲頊帶給她的好處,比他要多多了。


    除非,他能許她更大的利益,方有一絲勝算。


    聽她如此關心自己的傷勢,江夏皇心裏愈發熨帖,唇邊的笑容也更深了些,甚至幾近討好。


    “都是小傷,已經無礙,阿暖不必擔心。”


    同時,他心裏愈發愧疚。


    天知道,他有多貪戀這份承歡膝下的溫情。


    隻可惜,這樣乖巧孝順的女兒,他這樣混賬的父親,不配擁有。


    “雖這樣說,但畢竟是刀劍所傷,不能大意。”


    說著,蘇傾暖徑直走上前,幫他重新蓋好已滑到腰腹部的錦被,然後順勢坐在了禦塌前放著的杌子上。


    如蝶翅般濃密輕盈的睫羽抬起,她眸光清澈的看向江夏皇。


    “父皇,不若便讓兒臣為您把脈瞧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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