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便見鄭恩疾步返迴大殿,苦著臉稟道,“皇上,貴妃娘娘言說擔心龍體有恙,不願就此離去。”


    言罷,他便屏聲靜氣的垂下了頭,大氣都不敢出。


    方才皇上當眾駁了貴妃娘娘的麵子,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事。


    再思及昨日兩宮的不歡而散,他心裏便有了思量。


    皇上對貴妃娘娘的態度,是真的不一樣了。


    江夏皇陰沉的臉色似烏雲密布,用力一甩袖子,語氣溢滿森怒,“誰給她的膽子,敢威脅朕,沒了她的藥,朕還活不下去了不成?”


    剛說完,他便感覺蝕骨的疼痛瞬間襲向全身,頭更是熟悉的猶如裂開一般。


    恍惚間,夢縈千迴中那道刻在心底的身影,正站在無邊的黑暗中,用清澈如泉的目光,靜靜的注視著他。


    一如往常般,不遠離,亦不靠近。


    他心裏一慌,幾乎是下意識便要走向她,但思及什麽,又堪堪忍了下來。


    大腦略略清明了些,他極力壓下周身的痛楚,冷著臉抿唇不語。


    鄭恩雙腿一軟,慌忙跪下,“皇上息怒,龍體要緊啊!”


    他說的模棱兩可,讓人一時猜不透,他隻是盡一個奴才該有的本分,還是在幫古貴妃開脫。


    林傾暖睫羽輕動,眼簾微微抬起,不經意間掃向江夏皇的方向。


    落眼之處,繡著雲紋團龍的胸口,因為盛怒而不停起伏著。


    以及伴隨而來的,略微粗重的唿吸。


    她抿了抿唇,視線順勢上移,卻隻看到了他線條流暢的下巴,透著冷肅蕭殺之感。


    其實在他沒有絲毫猶豫拒絕古貴妃的時候,她心裏就有些驚訝。


    如今見他輕易便被對方激怒,更是與蘇錦逸口中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皇子蘇琒相去甚遠,她疑問愈甚。


    況且,她沒錯過方才他的身形有一瞬間的凝滯。


    他和古貴妃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相處方式?


    古貴妃的藥,又有什麽神秘之處,能讓她如此有恃無恐?


    權衡利弊之後,她最終決定,先靜觀其變。


    “哼!”


    江夏皇重重哼了一聲,陰沉的目光落向殿門,咬牙切齒的吐出一個字,“滾。”


    此言一出,外麵頓時又安靜下來。


    但不過須臾,古貴妃的聲音宛如頑強滋長的藤蔓,又一次執著的穿過厚重的殿門,蜿蜒到眾人耳中。


    “皇上,臣妾聞聽您頭疼的毛病又犯了,這才親自熬了藥送來,您就算和臣妾賭氣,也不能不顧惜自己的龍體,臣妾也是為了您好啊!”


    嗓調婉轉纏綿,甜膩蠱惑,讓人僅僅聽著,便不由酥了半邊身子。


    更遑論言語裏是化不開的濃濃關切。


    然而江夏皇卻危險的眯了眯眸子,驀的將目光落在鄭恩身上,陰惻惻的問,“鄭恩,你告訴她的?”


    這次頭疾提前複發,隻有鄭恩一人知道。


    此時的他,周身都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戾氣,同方才的和顏悅色,判若兩人。


    被忽然點名的鄭恩嚇了一跳,忙不迭叩頭,“奴才冤枉。”


    勤政殿先前不是沒有貴妃娘娘的人,但最後都莫名其妙被皇上尋了個由頭殺了。


    所以那時他就知道,皇上雖然寵愛貴妃娘娘,卻絕不允許她將手伸進勤政殿。


    此刻就是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承認啊!


    察覺到江夏皇前後的變化,林傾暖驀然抬眸。


    對方陰鬱晦暗的模樣,頓時毫無保留的落入眼中。


    絳紗龍袍之上,是一張輪廓分明,線條冷硬的俊臉。


    劍眉入鬢,鳳眸生威。


    眼眶微陷,眼瞼下方透著淡淡的烏青,讓原本清絕的容顏失了幾分顏色,應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兩片薄而蒼白的嘴唇之上,生有稀疏的胡茬,卻多多少少收斂了他身上令人壓迫的淩厲之感。


    她抿了抿唇,隱下了眸底深處的懷疑。


    乍然瞧來,似乎並無什麽異樣,他至多不過是憔悴了些。


    但多年從醫的經驗,卻讓她自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再聯想到蘇錦逸之前在大楚說的話,她隱隱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


    想到此,她下意識看向他。


    趕得好不如趕得巧,既然古貴妃自己都送上門來了,倒不如趁此機會,探一探她的深淺。


    當然,這樣的場合,她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沒有擅自插話。


    初來乍到,江夏皇心思未明,倒不如先問問蘇錦逸的意見。


    接收到她的意思,蘇錦逸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然後恭聲向江夏皇建議,“父皇,事關您的龍體,不如宣古貴妃進來,先為您瞧瞧,左右也不會耽擱太久。”


    阿暖懂醫術,有她在,或許可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聞言,鄭恩暗自鬆了口氣。


    皇上正在盛怒之中,這個時候誰說話誰倒黴,太子殿下不受待見,也不差這一次。


    但罕見的是,聽了蘇錦逸的話,江夏皇臉上的怒意竟消退了幾分,甚至於在他深如寒潭的眸底,還隱隱劃過一絲如釋重負。


    林傾暖沒錯過他眼中奇怪的神色。


    所以這是,欲迎還拒?


    她沉了沉鳳眸。


    莫非方才他表現出來的不樂意,都是假的?


    “宣她進來。”


    江夏皇沒好氣的開口,臉上的神情卻不似方才緊繃。


    鄭恩應了聲是,忙不迭的爬起來出去宣詔了。


    不多時,隻見大殿門緩緩打開,一道嫋嫋婷婷的曼妙身影,搖曳生姿的走了進來。


    在她的身後,還跟著兩名身段高挑的宮女,其中一人,手中托盤上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林傾暖站在一邊,暗自觀察著她。


    嬌若春花,豔似桃李,媚態天生,綽約多姿。


    不得不說,這個古貴妃,的確生了一副傾國傾城之姿,沉魚落雁之貌。


    因著保養的好,讓人幾乎瞧不出她的具體年齡。


    看來,她能屹立後宮多年不倒,也是有原因的。


    古貴妃一入大殿,幾乎是第一時間便看到了那雙年紀不大,卻生的清絕出塵的姐弟。


    尤其是那名明豔萬分、燦若星辰的豆蔻少女。


    蘇家之人都有一副數一數二的好相貌,但不知為何,這兩代卻很少出公主郡主。


    如今見那小姑娘明眸皓齒,瓊鼻朱唇,身段窈窕,體態婀娜,容貌灼灼宛若畫中之人,眉宇間更是同皇上酷似。


    一瞬間,她便知道,之前準備拿她們姐弟身世做文章的計策,怕是不能用了。


    遙兒在海江縣的時候,畢竟未見過她的真容。


    瞧著那雙皎若明月的鳳眸,她心底不自覺冒出一團妒火,且有愈燃愈發烈之勢。


    小小年紀,就生的如此美豔,倘若假以時日,恐怕連她那個自詡天下第一絕色的侄女,都遠遠不及。


    而她身邊的少年,與她相似的容顏,卻明朗清雋,沒有絲毫女相,更是另一番風姿。


    她暫時收迴目光,重新落在江夏皇身上,嬌滴滴行了禮。


    “臣妾見過皇上。”


    這兩日皇上對她態度不似往常順從,為今之計,還要先哄騙他用過藥,方為穩妥。


    至於這對姐弟,她自有打算。


    江夏皇別開眼,冷冷開口,“免了。”


    言罷,他目光一移,眼神似有若無落在她身後的宮女手上。


    古貴妃優雅起身,蓮步輕移,若無旁人的挽上江夏皇的手臂,“皇上,臣妾擔心您的龍體,一大早便去禦膳房為您熬了藥,您瞧——”


    她伸出塗著鮮紅丹蔻的芊芊十指,嬌嗔道,“臣妾的手都燙傷了呢。”


    姿態隨意自然,仿佛隻是一個尋常的妻子,在向自己的相公撒嬌。


    江夏皇麵沉如水,下意識向旁邊躲了一下。


    但隨即,不知為何,他忽而又堪堪穩住了身形,默認了古貴妃的行為。


    見狀,林文淵臉上失望一閃而過,別開眼不再看他。


    果然這個古貴妃一出現,他就忘了母親。


    林傾暖卻並未看向這邊,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碗藥上。


    黑乎乎的顏色,瞧不出什麽異樣。


    因著隔得遠,她隻聞出那股子淡似若無的藥香,都是些普通的藥材,並無特別。


    她收迴目光,不露痕跡的衝蘇錦逸搖了下頭。


    暫未發現不對。


    蘇錦逸眸色沉了些許。


    難道是他判斷錯誤,古貴妃的藥,根本就沒問題?


    江夏皇的冷淡反應,似乎都在古貴妃的意料之中。


    她會意一笑,“皇上,臣妾這就服侍您用藥。”


    言罷,她向那個宮女使了個眼色。


    宮女立刻將藥端了過來,恭敬的呈上。


    古貴妃接過,慢條斯理的用湯匙攪了攪碗裏濃稠的藥汁。


    見狀,江夏皇眼神亮了亮,下意識伸手要接,語氣含了絲迫不及待,“給朕。”


    古貴妃眼疾手快的將藥向後移了些,先是環顧了下殿裏的人,然後才慢吞吞笑道,“皇上知道的,除了用藥,臣妾還有別的治療。”


    她故意將話說的曖昧至極,“這麽多人瞧著,不好吧?”


    如此明顯的暗示,自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江夏皇沉默了一瞬,遲疑的目光望向林傾暖和林文淵,欲言又止。


    雖然他很想同他們姐弟多說說話,可體內洶湧而至的痛苦,卻一再蠶食著他的神智,瓦解著他的毅力。


    腦海裏那個充滿了誘惑的聲音,又一次適時響起。


    隻要一碗藥。


    隻要他用了古貴妃的藥,所有的痛苦,都會迎刃而消。


    林傾暖微微垂眸,假裝沒瞧見他眼中的焦急與祈求。


    此時此刻,她很懷疑,方才那個待人溫潤隨和的江夏皇,究竟是不是她的錯覺?


    短短的時間,他就換了三副不同的麵孔。


    從不屑到憤怒,再到現在的急不可耐。


    古貴妃的藥,究竟有什麽魔力,能讓他堂堂九五之尊,不惜放下身段,任由她牽著鼻子走。


    鄭恩習慣性的行了禮,剛要退下,卻聽蘇錦逸清朗舒潤的聲音緩緩響起,“父皇,阿暖也懂醫術,不若讓她為您瞧瞧,或許可以根治您的頭疾也說不定。”


    他之前為他找的大夫,都被他不分青紅皂白的趕了出來。


    或許,他不會拒絕阿暖。


    江夏皇眼中掙紮一閃而過,還沒來得及開口,古貴妃便笑嗬嗬截了話頭,“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本宮醫治不了皇上的病?”


    若非這個蘇錦逸屢次壞她的事,她的計劃又怎會耽擱這麽些年?


    蘇錦逸唇邊溢出一絲薄諷,慢悠悠啟唇,“貴妃娘娘可記得,父皇的頭疾患了多少年了?”


    恐怕古貴妃正是利用為父皇醫治頭疾的機會,才一點一點趁虛而入。


    猜測到他接下來的話,古貴妃眸色暗了暗,沒有接言。


    “若本宮記得不錯,如今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


    蘇錦逸意味深長的看向她,“也是貴妃娘娘為父皇醫治的第八年。”


    八年前,寧舒依去世的噩耗傳入江夏,便是父皇患上頭疾的開始。


    也讓他由原本的英明果決,變成了如今這般恣意妄行、偏聽偏信的性子。


    八年,一切也該結束了。


    江夏皇臉色仿佛比方才更白了幾分,渴望的目光直愣愣看向古貴妃手中的藥碗。


    對蘇錦逸的話,置若罔聞。


    古貴妃神情變了又變,最終似笑非笑的對上蘇錦逸的視線,“本宮記得,皇上之前並不喜你插手此事,怎麽太子殿下出去了一趟,竟忘記了不成?”


    不知為何,她竟隱隱覺得,半年多不見,蘇錦逸比以前鋒芒畢露了許多。


    之前的他,更多的是隱在暗處破壞她的計劃,很少當麵同她針鋒相對。


    原因無他,皇上不看重他,從不會采納他的任何建議。


    可今日,他卻冒著觸犯聖意的風險,當眾頂撞了她。


    “更何況,即便皇上的頭疾沒有大好,可有本宮的藥在,至少皇上可以在發病的時候,能少受一些病痛的折磨,這不也是大功一件麽,太子又何必糾結於此?”


    言罷,她嫵媚的目光仿如夜裏泛著幽光的貓兒,透出絲絲誘惑,幾乎黏在了江夏皇臉上,“皇上,您說臣妾說的對麽?”


    在江夏皇不由自主抬起眼眸的時候,她婉轉輕笑,一字一句蠱惑著,“臣妾的藥,您用著舒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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