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噴頭,熱水順著身體的皮膚流淌,是溫情的觸感。憶卻在這一刻變得清晰。


    他皮膚和頭發的味道,他的手指和親吻,他在我體內的感覺,這一切的一切,像地底洶湧的cháo水席捲而來,無法抵擋。


    我環抱住自己,慢慢蹲在冰冷的瓷磚上,忽然喪失了所有的力氣。熱水流進嘴裏,像淚水一樣苦澀。我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沒有人對不起你。


    這不過是場意外。他為我慶生,我們都喝了很多酒,無法預料的意外,僅此而已……


    “筱喬……”祁沐風在外麵敲浴室的門,“你怎麽了?沒事吧?”


    我捂著右肋,靠著玻璃門對外麵的人說:“我沒事,隻想洗個澡。”


    我沒告訴他,我疼得幾乎要窒息。


    等我沖完淋浴、穿好衣服、走出浴室的時候,他已經衣冠楚楚的站在外麵。宿醉似乎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依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你臉色很差,不舒服嗎?”他的手伸了過來,我向後一縮,那隻手就突兀的停在空氣中。


    “你餓不餓?”他收迴手,說道,“我叫人把早餐送進來吃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


    餐車上擺著水果沙拉、火腿三明治和鮮榨果汁。我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幾口沙拉,就放下了叉子。


    “你應該多吃一點,這種病營養跟不上可不行。”他把三明治放在我手裏。


    他盛意拳拳,我不好推辭。可剛吃了一口,胃裏就一陣翻江倒海。我跑到洗手間,將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好一點沒有?”他遞了一塊熱毛巾給我。


    我點點頭,沒力氣說話。他把毛巾敷在我臉上,然後把我抱進臥室,放在床上。突然摸了摸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頭。


    “筱喬,你在發燒。”


    “偶爾會這樣,是癌性熱。我包裏有退燒藥,吃下去就好了。”


    “不行!引起併發症怎麽辦?我送你去醫院。”


    他抱起我就走,我迷迷糊糊地看著他布滿汗水的臉,他的嘴唇很薄,有溫情而柔軟的線條,他的眼睛很明亮,好像星光下的大海……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昏了過去。


    在醫院裏醒過來,已經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玻璃,為白色的病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邊。


    單人病房,祁沐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神色儼然的握著我的手。


    我對他笑笑:“真神奇,每次我有危難你都會及時出現,跟說好的一樣。”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俊雅的麵容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柔情,“筱喬,醫生說你的癌結節已經破裂出血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麽疼。”


    “醫生還說,如果再不做肝移植,你頂多……還能活兩個月。”


    “兩個月,兩個月……”我低低地,一遍一遍重複這個三個字,有些惋惜地說,“真可惜,看不到冬天的雪了。”


    我一直很喜歡上海的冬天,喜歡在下雪的夜晚,拉開窗簾的一角,看著雪花一片片飄落,用一種纏綿輾轉的情緒,想念著自己愛著的人。


    我疲倦地閉上眼睛,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唇邊:“我已經通知了倪曜,他正在來這裏的路上。”


    18


    18、十八、倪曜 …


    2007年 7月28日晴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筱喬已經睡著了,醫生說,她累了。醫生向我交代她的病情,我恍恍忽忽似懂非懂地聽著。


    他在說什麽?他說有人會死……


    誰會死?筱喬會死?這多麽可笑,她還活生生的躺在那張白色的病床上,她隻是蒼白了一點,隻是瘦了一點,她隻是累了。


    她怎麽會死?一個人怎麽能說死就死?這太無稽,太荒謬了。


    醫生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操著職業的沒有感情的語調說:“倪先生,你的朋友已經到了晚期,治療是不可能了,我建議你將她接迴去……”


    我看著他的嘴上下翕合著,卻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麽。心底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囂著,閉嘴!快點閉嘴!


    “倪先生,你幹什麽?你要去哪?倪先生……”他驚惶地叫了起來。


    我摔碎了醫生的茶杯,大力地甩上門,頭也不迴地跑出了醫院。


    眼前是洶湧的人群,擁擠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車河……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麽。身邊的世界離我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我撞翻了小販的書攤,撞倒了孩子和老人,身後的謾罵不絕於耳,我卻麻木地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我隻是不停地問自己,她迴來的這段時間,我究竟做了些什麽?


    我傾盡全部勢力令她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骯髒cháo濕的“貧民窟”裏。


    我仗勢欺人強行將她占為己有,從沒顧及過她的感受。


    我隻顧自己心煩意亂,為了一個計劃案竟然將她拋在一邊,半個月不聞不問。


    我是個混蛋,一個無可救藥的混蛋!


    她迴到我身邊這麽久,我竟然不知道她病得這麽重。當初她離開一年,我也沒問過,她究竟去美國做了什麽。隻有無止境的怨恨,諷刺,打擊,折磨……


    我抱著自己的頭,忽然感到頭疼欲裂……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我跟筱喬第一次相遇的天橋上。


    我站在烈日晴空之下,茫然四顧。


    雲如枯骨,細細白白,長空寂寥,似無任何遮攔……這是我和筱喬生活的城市。我們在這裏出生,相識,戀愛和分別。我從沒見過比它更冷漠,更無情的城市。生機勃勃的像一塊綠油油的麥田,可以掩埋一切,卻無法承擔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苦難。


    “曜,其實,我已經不存在於你的世界是不是?我隻是個令你快樂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身邊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記得我。”


    是的,不會有任何人記得她。我將她變成了一個隻為我而存在的影子,一個孤單而落寞的影子。


    我現在才知道,當她躺在我身邊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孤苦無助的她該有多麽絕望?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迴的醫院,在病房的門口,看到祁沐風靠在醫院的走廊上吸菸,我沒有心思理他,心全被裏麵的人揪著。


    輕輕推開病房的門,她還在睡。坐在椅子上靜靜看著她,她睡的很安靜,幾乎看不到唿吸的跡象。我心裏一驚,伸手探她的鼻息,很弱,卻並非沒有。還好……


    心一鬆下來,才發現手心裏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瘦了很多,寬大的藍白條病服襯得她臉色雪白,絲線般的緊張和脆弱。細細長長的手指沉睡在白色的床單上,微微蜷縮成一個寂寞的姿態。有一瞬,我幾乎看到她那猶如風中殘燭的生命,正從指間的fèng隙裏一絲一縷的溜走。


    我把手輕輕的覆在上麵,她就醒了。


    “曜……你來了。”她在對我笑。


    “恩,你睡了很久。”


    “是嗎?最近,很容易累。”


    “筱喬……昨天……”


    “沒關係,我明白。”


    我可憐的筱喬,她說,她明白……


    我想摸摸她的臉,手到空中,就停了下來。從寬大的病服領口,我看到她纖細的鎖骨下麵,有一抹刺眼的紅。我渾身一顫,心髒像被人一把揪了出來。


    發覺我臉色有變,她擔心地問:“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你餓了吧?我去給你買些吃的,想吃什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扯動了一下唇角。


    “皮蛋瘦肉粥,多放些皮蛋。”她甜甜地笑了,柔光熠熠,看在我眼裏卻是痛。


    “恩,我一會就迴來。”貼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我走了出去。


    門外的人沒走,仍靠著牆壁吸菸,轉過頭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我走過去,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趔趄了一下。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牙道:“畜牲,你對她做了什麽?”


    “哼……”他擦掉嘴角的血絲,冷冷一笑,迴手就是一拳,又快有狠。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


    我沒有想到看起來這麽溫文爾雅的人,出手會這麽兇狠,猝不及防狼狽地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牙齒有些鬆動。


    祁沐風的眼睛仿佛冒了火,“如果不是你帶著妻子在她麵前耀武揚威,她怎麽會傷心的發病?倪曜,這樣折磨她有意思嗎?你該玩夠了!”


    “混蛋!”我掙紮著站來,怒吼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別在這裏胡說八道!”


    昨天我的確想給筱喬好好慶祝一下生日,禮物也準備好了,是她最喜歡的愛爾蘭女歌手的絕版cd,我在城裏的大小音像店淘了很久才找到。可是我忘記了,昨天也是思雨的生日。她的家人為她在“青銅”擺了生日酒會,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不出席。


    他冷笑:“我不是筱喬,對你那些 ‘身不由己’的藉口沒興趣。我隻要記住我們共度了一個美好的夜晚,記住屬於她的每一個細節,這就夠了。”


    我如遭雷殛,一下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顧不得過往醫護人員和病人的側目,像隻憤怒野獸般嘶吼著:“住口!你這個衣冠禽獸……”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他厲聲打斷了我,也狠狠揪住我的衣領,“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你再對她有什麽過分的行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本來就是我的未婚妻,昨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沒有強迫她,我們之間才是真正的男歡女愛,你又懂不懂?”


    “什麽?”


    “別這麽驚訝,這一切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把她當抹布一樣放著不管,她怎麽會躺在別的男人懷裏?”


    我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咬出幾個字:“祁沐風……我要殺了你!”


    “曜……夠了……”


    我一下頓住,迴頭一看,筱喬捂著小腹正靠在病房門口看著我們。


    她臉色蒼白,滿臉汗水,望著我們斷斷續續地說:“夠了,你們別再吵了……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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