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口幹也領著張向北,走到大師山纜車站的小廣場上,纜車十五分鍾一趟,小廣場也是藥師堂的入口,田口幹也和張向北說,要是不想等纜車,也可以從藥師堂後麵的一條山路上去。


    話剛說完,他自己就說,還是等吧。


    他穿著一雙木屐,就是腳上功夫再好,穿木屐爬山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小廣場上有一個水池,水池邊上放著一圈的卵石,當作是凳子,田口幹也坐下來,就把腳伸進了水池裏,他看著張向北,山羊胡子一直在抖動。


    張向北知道,他這是在笑自己,穿得也太正經了。


    張向北心想,我他媽的還不是為了要來見你嗎,早知道你這麽不正經,我也不需要這麽刻意了。


    田口幹也招唿張向北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說:“到了城崎,就沒有一個正經人了。”


    說完和張向北一起大笑。


    張向北也在卵石上坐了下來,不過要脫鞋脫襪子,等會趕纜車,腳濕嗒嗒的還難處理,太麻煩,他就沒有泡腳,而是背朝著水池坐著。


    離他們不遠處,就是“元湯”,這個“元湯”,是城崎的第一口溫泉,從一塊岩石下麵冒出來,流到了邊上的一個水池裏,水池上蓋著木格子的蓋,裏麵的溫泉水溫度很高,遊客們買了雞蛋,裝在塑料袋子裏,吊進去,在水裏泡著,過一會提起來,就可以剝開蛋殼吃了。


    張向北看看藥師堂,再看看“元湯”,明白了,一千多年前的和尚們給人看病,大概也就是讓病人用溫泉泡身子、泡腳。


    不管什麽宗教,要取得大家的信任,一開始,都是從替人治病開始,和尚這樣,道士這樣,傳教士最早到中國傳教是這樣,現在在非洲傳教,還是這樣。


    廣場上還立著一尊銅像,斜挎著挎包,胸前掛著一個喇叭,看上去風塵仆仆的。


    張向北問田口幹也,他和張向北說,這是西村先生。


    原來這就是老焦的祖上,西村屋最早的建設者,那個在一九二五年北但馬大地震後,領著大家災後重建溫泉鎮的鎮長。


    纜車來了,田口幹也領著張向北去坐纜車,張向北要去買票,田口幹也說,不用買。


    看得出來,他在這個小鎮上是名人,大家都認識他,纜車司機看到他,問也沒問,就放他們進了纜車。


    大師山不高,纜車一共停兩站,半山腰的那站,就是溫泉寺。


    張向北和田口幹也在中間下了車,纜車繼續往上,去往山頂。


    兩個人到了溫泉寺,溫泉寺的建築看上去很古老,田口幹也在張向北邊上,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著,從道智上人說到這溫泉寺的本堂,張向北聽一半,還有一半,就從耳邊滑過了,他本來就對寺廟教堂什麽的都沒有什麽興趣,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


    對張向北這種喜歡實踐主義的人來說,他覺得任何的宗教都是心魔,哪裏有什麽正和邪之說,所有的教義,都是利用人心的弱點,控製人的手段而已,天主教和伊斯蘭教,和東正教,包括本教的清教徒,他們互相爆發矛盾的時候,有誰手軟心軟過。


    張向北到這裏,本來隻是為了上山頂看風景,隻是被這個“專管閑事”的日本人,領到了這破廟裏。


    別人管閑事管得這麽熱情,張向北盡管無感,也隻能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聽著。


    他聽說了這個寺廟的大梁,好像和京都的什麽寺廟的大梁,出自同一棵樹,又聽說豐臣秀吉到這裏來過,張向北差點就笑起來。


    他覺得豐臣秀吉對日本人來說,就像是味精,什麽事情都喜歡扯上他,似乎隻要一扯上他,就變得高大上了,不過,不光日本人這樣,國內也這樣,國內的味精更多,連潘金蓮都有這個地方和那個地方在搶,說是自己這裏的人。


    兩個人繼續上山,到了山頂,張向北有些失望,也許是自己原來期望太高,真到了這裏,看到了,也不過如此。


    山頂是一塊平地,站在這裏,可以看到日本海和整個城崎鎮,不能說這裏不漂亮,但至少不是最漂亮的,比不上張向北在黃石公園的山頂朝下麵看,比不上三亞,在山頂的那幢別墅的平台上,俯瞰下麵的世界熱帶植物園。


    張向北覺得,甚至都比不上永城鄉下,他爬到大坑源的山頂上,看著下麵滿坑滿穀翠綠的竹林,風吹過來的時候,整個竹林搖曳著,竹葉立起來,露出下麵的白底,風過之後,又一片片倒伏,好像蕩開了一層一層的海浪。


    其實,隻要在高處,夠高,把所有的細節都過濾之後,哪裏看去都是很美的,你就是站在裏約熱內盧的基督山上,看著下麵的貧民窟,也很好看,色彩很斑斕。


    田口幹也和張向北說,這裏的山頂景觀,是經過米其林認定的,看樣子這米其林也是味精,而且是越來越有銅腥味的味精。


    山頂上其實沒有什麽可玩的,平地的一角,立著一男一女兩個身穿和服的人形立板,臉部挖空了,這是給遊客把自己的臉,嵌到裏麵拍照留念的,這就有些惡俗了。


    一棵大樹下麵,排著一排小佛像,對麵是一座墓,張向北第一反應是不是西村先生埋葬在這裏,走近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一隻鬆葉蟹的墓,城崎人每年大概吃了太多的鬆葉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在這裏立一個墓,紀念它。


    這當中的邏輯是很荒誕的,張向北覺得,就像是美國人感恩節吃火雞,美國總統感恩節還煞有介事地赦免兩隻火雞,把它們放生一樣。


    美國人吃火雞的曆史起源於一六二o年,當年,一批主張宗教改革的英國清教徒,受不了統治者的追殺和迫害,乘船出逃,他們在海上漂泊了六十五天,終於抵達現在羅得島的普羅維斯敦港。


    那個時候,正好是北美洲的冬天,他們上岸的地方又是一片荒涼,這些清教徒不僅饑寒交迫,還要被野獸攻擊,生存環境極為惡劣,在他們瀕於死亡的邊緣時,當地的土著印第安人,給他們送來了自己獵獲的火雞作為食物,還幫助他們建立了新家園。


    火雞在他們危難之際降臨,使他們得以延續生命並在當地紮根繁衍,因此火雞被認為是可以給人帶來幸運的食物,最終上了感恩節家家戶戶的餐桌,這個傳統一直延續至今。


    因為感恩,所以要把你吃掉,這個邏輯是不是很滑稽?也對,救了他們性命的印第安人,後來不是也和火雞一樣,高貴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感恩印第安人的辦法,也是把他們從自己的土地上趕走,或者殺掉。


    感恩和紀念,都可以讓人瞬間地感動自己,覺得自己還是很有良知,怎麽就這麽有良知?雖然轉過身就是背叛和殺戮。


    兩個人下了山,“專管閑事”的田口幹也,提議要帶張向北去參觀極樂寺,他和張向北說,極樂寺的枯山水庭院很值得一看,雖然它比不上京都的龍安寺,但也很有特色。


    張向北聽說又是什麽寺廟,頓時就沒有興趣,但人家這麽熱情,也不好推辭,反正自己閑著也是閑著,張向北算是看出來了,這個田口幹也對城崎的一切,真的都是發自肺腑的喜歡,他那個“專管閑事”的性格,又讓他熱衷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推薦給別人。


    極樂寺離他們下纜車的藥師堂很近,田口幹也領著張向北,走了一條小路,不到十分鍾就走到了極樂寺。


    寺廟是典型的日本式寺廟建築,張向北一到這裏,馬上就喜歡上了這裏,不是喜歡這裏的房子,而是它的庭院。


    整個庭院,就像是張向北住的房間外麵的那個院子的放大版,典型的枯山水的造園手法,一大片白色和灰色的碎石子鋪在院子裏,間或有幾組片魔岩堆積的假山點綴其間,假山上有一層厚厚的青苔。


    滿地的碎石子不是砂,風吹不動它們,這些白色和灰色的碎石子鋪成了水紋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禁止的水,庭院中也沒有樹,就因為沒有樹,整個空曠的庭院給人一種靜止的感覺,碎石子的水紋看上去是流動的,但實際又被凝固住了。


    張向北站在那裏看著,沒錯,這樣的山水,確實讓他頃刻間心緒寧靜下來,他感受到了枯山水的神秘和禪意。


    張向北在院子裏走,田口幹也這個時候,不再是跟在他的身邊喋喋不休,而是有意地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讓他一個人靜靜地體味。


    張向北走著看著,前院走完了又走到後院,就是沒有走進極樂寺的大殿裏。


    張向北走到極樂寺的後門,這才發覺,田口幹也不知道去哪裏了,他迴頭看看,看到他遠遠地落在後麵,張向北站住等他,同時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隻有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張向北感覺,自己這才從枯山水的意境裏跳出來,迴到了人間。


    田口幹也看看手表,和張向北說,晚上一起吃飯,張向北趕緊說不用了,謝謝。


    田口幹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行,不能讓你去吃遊客吃的東西,我帶你去吃本地人喜歡吃的東西。


    本地人喜歡吃的東西打動了張向北,他很想去看看,答應了,他說:


    “那我要給酒店打電話,讓他們不要給我準備晚餐了。”


    張向北說著就打電話給老焦,說今天晚上也不迴酒店吃飯了,有朋友請他吃飯。


    田口幹也隔了段距離,用日語說著什麽,應該是和電話那頭說,老焦聽到了,問,哥們,你是不是和田口先生在一起?


    張向北說是,老焦大笑,他說好,他肯定是要帶你去美食遊樂tomi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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