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杆下樓,經過了前麵的魚味館,走到這一片樹蔭的盡頭,就是原來豎著一道圍牆和大門的地方,圍牆和大門早就已經拆掉了,劉立杆曾經想過,要不要把那堵寫有“抓革命促生產”和“備戰備荒為人民”的牆壁保留下來,最後還是拆了。


    既然自己要把這裏變個樣,那就變徹底一點。


    劉立杆站在那裏,看著下麵水庫裏嬉戲的人們,和眼前被陽光曬得冒著一層光暈的堤壩頂上的道路。


    堤壩頂上的路,原來是泥土夯成了,下雨下雪天很滑,劉立杆擔心有遊客,別在這裏滑倒了,他讓老魏,用火燒板石材鋪出了一條兩米多寬的道路,路兩邊撒了草籽,草長出來以後,在道路的兩旁,形成了兩條綠化帶。


    陽光已經把火燒板曬得滾燙,這時候要是有一盆水潑到石板上,這石板肯定會冒煙,頃刻,水就會被蒸發,連最後的一點水漬,也會迅速消失。


    劉立杆想了想,還是頂著頭頂的烈日,走進了堤壩頂上的道路,沒走出一會,就感覺到臉上、裸露的手臂以及背上,開始有點刺痛,劉立杆放慢了腳步,根據他自己的經驗,越是在這樣的大太陽下,你動作的幅度就越不能大,而是要讓自己的心清涼下來。


    從堤壩下麵,傳來了在水上玩耍的人們大唿小叫的聲音,劉立杆看著下麵碧綠的水,很想就這樣把身體一躺,從堤壩的頂上滾落下去,直到“撲通”一聲落進水裏。


    但也隻能是想想而已。


    汗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後背已經濕透了,t恤衫黏答答地貼著他的皮膚,劉立杆心裏想著讓自己慢下來,腳下卻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眼睛看著道路盡頭的那一片綠色,那裏是他們的菜園。


    整個菜園,是用一道竹籬笆圍起來的,有一扇門,但是常年都開著,劉立杆還沒有走到菜園門口,就嗅到了一陣淡淡的糞香,糞這個東西就是這樣的,它氣味濃鬱的時候是臭的,但它要真的是淡淡的,還和青草的氣味融合在一起,它就是香的。


    每天清晨,太陽還沒有爬上山頂的時候,工人們就要給菜地施肥,到了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要給菜地澆水,正午的時候,工人們沒有什麽事情做,劉立杆看到有五六個打著赤膊的工人,或坐或躺在絲瓜架下麵休憩。


    絲瓜架齊額高,劉立杆彎腰鑽了進去,裏麵陰風陣陣,說不出的涼爽,有工人看到劉立杆來了,趕緊把自己坐著的毛竹椅子讓給了他,他自己伸手扯了一把絲瓜葉,丟在地上,人坐了下去。


    橫躺在一張破草席上的兩個工人,也坐了起來。


    “還是你們這裏涼快,剛剛我從堤壩上走過來,熱死了。”劉立杆說。


    有人趕緊遞過來一個大茶缸,茶缸裏是醬油色的涼茶水,劉立杆接過,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大口,過癮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劉立杆掏出口袋裏的香煙,派了一圈,給他們點著,大家天南海北地吹起了牛。


    這裏的工人,都知道劉立杆是見過世麵,有大本事的人,都很服他,喜歡聽他吹牛,劉立杆也樂此不疲。


    有原來紅嶺電廠的工人,現在在這裏當種植隊長,他很有感慨地和劉立杆說:


    “劉總,要是放在幾年之前,打死我也不相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到了這種日子,還有這麽多的人來玩。”


    有人附和說:“對啊,整個寧遠縣,像我們這樣的水庫不隻我們這一個,但就是我們這裏,做成了風景區,會有這麽多人來。”


    “還不是劉總有本事。”隊長說。


    劉立杆笑笑:“我有什麽本事,我做的,隻不過是發現,發現這地方的價值,然後把它挖掘出來,那翡翠也好,瑪瑙也好,埋在地底下的時候,就是一塊石頭,有人發現它,經過打磨和雕琢,才會變成寶石。”


    “那就是劉總有眼光。”隊長說。


    “好,你這個馬屁,拍得還算是有道理,我接受。”劉立杆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劉立杆在這裏坐了一個多小時,和大家吹牛吹了一個多小時,身上的香煙都派完了,汗也收淨了,他站了起來,和他們說,你們繼續休息,我再蕩一圈。


    “劉總你是要去看那些穿著遊泳衣的女孩子吧?”有人叫道,大家都笑了起來。


    劉立杆說對,這麽好看的東西,你怎麽不去看,要坐在這裏乘涼?


    “我可不去,看得下麵硬梆梆,難過也難過死了,這種天氣,打個手槍,還把自己打出一身汗。”


    那人迴說,劉立杆朝他翹翹大拇指:“還是你想得明白。”


    “劉總也不敢,他要是敢,雯雯和倩倩會把他撕了。”隊長說,大家一陣的哄笑。


    劉立杆笑著離開了他們,他走到菜園門口,看到堤壩頂上白花花的道路,劉立杆沒有了再走迴去的勇氣,他沿著水庫邊的這條綠道,朝裏麵走,反正也是閑著,他準備繞著水庫走一圈,走迴去自己住的那幢小樓。


    這一路過去,經過一幢幢船屋的門口,天氣炎熱,每一扇門都關著,但能夠聽到從裏麵傳出來的打麻將的聲音,還有男女大聲唱歌的聲音,伴音被木頭的隔板過濾了,傳過來的隻有人聲,聽上去有些尖銳刺耳。


    水庫的最裏麵,有一個搭建在水麵上的觀景平台,平台的一半是露天的,另外一半,頂上用防水的粗帆布搭建了一個棚子,棚子裏散落著五六張桌子,隻有一張桌子有兩男兩女在打牌,邊上的電風扇,朝他們唿唿地吹著風。


    有一個女的麵容姣好,特別是風把她額前的劉海一掀一掀的時候,看上去有些動人,劉立杆就朝她多看了幾眼,那女的似乎發現劉立杆在看她,白了劉立杆一眼。


    劉立杆呲地笑了一聲,轉了個身。


    觀景平台邊上,有一個小賣部,小賣部裏的小姑娘,頭趴在玻璃櫃台上睡著了,口水都流到了櫃台上。


    劉立杆用手指在櫃台上篤了兩下,小姑娘猛地驚醒,看到劉立杆,連忙坐直了叫道:“劉總……”


    劉立杆用手指了指嘴角,那小姑娘明白了,趕緊用手背一抹,抹去了嘴角的口水,再看到玻璃上的那一攤,接著用手掌一抹。


    劉立杆叫道:“厲害,你就這樣對付自己?”


    小姑娘嘻嘻笑著,臉有點紅了。


    劉立杆說,給我拿一包煙。


    小姑娘趕緊給他拿了一包中華,劉立杆說,再給我一瓶水。


    小姑娘問:“要不要冰的?”


    “廢話,你說呢?”劉立杆反問,小姑娘嘻嘻笑著,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冰水給他。


    劉立杆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付錢,在等找錢的時候,他看到邊上的冰櫃,問:“什麽雪糕好吃?”


    “大腳板。”


    “好,那就給我兩支大腳板。”劉立杆說。


    小姑娘從手裏的錢中,拿出一張十元放迴抽屜裏,把其他的給了劉立杆,然後從冰櫃裏,拿出了兩支雪糕,劉立杆拿了其中一支,和小姑娘說:


    “還有一支,我請你。”


    小姑娘趕緊說謝謝劉總。


    劉立杆一隻手裏拿著水,一隻手拿著雪糕,離開了觀景平台,繼續沿著綠道走。


    劉立杆走到一個岔路口,這個路口,有一條路分出去,是一級級的石頭台階,從這條石頭砌成的路,一直可以走到攀岩的那個峭壁頂上,劉立杆離開了環水庫的綠道,沿著這條石頭砌成的上山的路爬朝上走。


    走了五六分鍾,眼前又是一個岔路口,再岔出去的這條路,是條黃泥的山道,這條山道,是老魏他們開出來的,從這裏一直可以走到山頂。


    劉立杆放棄了去那個峭壁頂上看看的想法,他沿著這條山路朝上麵爬去,他要去看看,老魏他們的尼龍網的圍籬,圍得怎麽樣了。


    劉立杆爬了半個多小時,才爬到山頂,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裏一個人影也沒有,這裏的一根根鐵管都已經豎起來,尼龍網也已經裝好,看樣子老魏他們這裏完工,已經去了其他的地方繼續施工。


    劉立杆看到一個凸起的山包,應該是這裏的最高處,劉立杆朝著那山包走去,山包的最高處,三棵高大的馬尾鬆下麵,有一塊一人多高的巨石,劉立杆走過去,爬到了岩石上,頭頂馬尾鬆巨大的樹冠,在他身前身後落下一片陰翳,劉立杆坐了下來。


    從這裏朝下麵看,整個水庫,包括堤壩和堤壩下麵的發電車間,還有停車場和大門外的小河都盡收眼底。


    劉立杆看到大門外的那個荒山,有挖掘機在來迴地移動,用它強有力的挖鬥,在刨著荒山,駕駛室上的玻璃,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劉立杆看著看著,突然心裏一陣慌亂,他想到了,等到這個荒山改造成菜園,這四周的山林裏,放養了雞,這個地方所有能做的事情就做完了,連他也想不出來,在這裏接下去還有什麽文章可做。


    做完了之後怎麽辦,自己真的就每天像今天這樣,在那個露台上躺著,躺到了不想再躺,就起來,然後隨便走走,找人吹吹牛,一直晃蕩到太陽下山,吃飯睡覺和打炮,第二天,周而複始?


    自己在這裏,除此之外,真的就無所事事了,劉立杆自己認為自己是個閑不下來的人,無所事事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狀態,如果那樣,他感覺到自己就會像一堆堆在牆腳的土豆,迅速地腐爛掉的。


    劉立杆心裏,突然就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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