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散了,老陶把病房裏收拾幹淨,又給孟平洗了臉,刷了牙,老陶從門後的櫃子裏拿出一張折疊床,打開,擺放在沙發對麵的牆腳,又從櫃子裏拿出床墊被褥鋪好,他和張晨說:


    “張師傅,要麽你睡一會?”


    張晨說:“不用,陶師傅你先睡吧,我等會沙發上靠一下就可以。”


    老陶有點不好意思,他說:“那要是有事,你叫我?”


    張晨說好。


    張晨問孟平:“你想睡覺了嗎?”


    孟平搖了搖頭,說他還沒有睡意。


    張晨站起來,走到門邊,把房間裏的頂燈關了,隻留著貼近地麵的兩盞地燈還亮著,房間裏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暗。


    張晨把椅子靠近孟平的床頭,掉了個麵,椅背朝向孟平,人坐下去,雙臂搭到椅背上,下巴支在自己的手臂上,張晨和孟平說:


    “我們隨便聊聊天,你要是想睡的時候,就閉起眼睛睡。”


    孟平說:“睡不著,張晨,我一睡著的時候就會做夢,很奇怪的,夢到的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很多很多人,我一個也沒有見過,你說,我那個時候,是不是已經去了另外的世界,到了那邊,先去偵查偵查?”


    “別瞎扯。”張晨說,“我夢裏,還夢到過自己能說很流利的英語,那時候我到美國去了?”


    “有可能啊,你想張向北了,就過去看看。”孟平說。


    “我隻有晚上短信來的時候,才會想起他。”張晨說。


    “為什麽?”


    “他在美國,用的是我的副卡,一消費,短信就過來了。”


    孟平吃吃地笑著:“想不到你張晨,還這麽小氣。”


    “什麽小氣,我又不限製他消費,隻是他消費的時候,都是我們這裏的半夜,那短信叮叮叮的,有點擾民。”


    張晨說,“不過,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每天看到他消費,就知道他平安無事,很安全,我就放心了,要是連著兩個晚上,沒有短信,我倒會擔心起來,要打電話過去。”


    “所以你手機舍不得調到靜音?”


    張晨點點頭。


    孟平輕輕地笑著,說:“兒行千裏,父也擔憂啊。”


    過了一會,孟平又說:“不過,還挺讓人羨慕的,我希望小釘子有一天也會這樣,可惜,我等不到了。”


    “別瞎說,小芳說了,這個易瑞沙,是特效藥,她認識很多的肺癌患者,都是被易瑞沙救迴來的。”張晨說,“對了,小芳還說了,隻要你的病情被控製住,減緩了,她就幫助聯係美國的md安德森腫瘤中心,那是美國最好的腫瘤專業醫院。


    “去那裏之後,最大的好處是,還有一些國內暫時還沒有批準的,最新的靶向藥,在美國也可以用到,小芳說,有一款治療乳腺癌的靶向藥,意外地發現,對肺癌患者也很有用。”


    “不用麻煩了,張晨,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已經完全壞掉了,安靜下來的時候,我都聞得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臭了。”孟平說,“每個人一生的路,有長有短,我是短的那個,我認命了。”


    “說什麽呢,孟平,我們現在說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一個項目,項目砸了也就砸了,生命,但凡有一點點機會,能夠不努力嗎?你不是還想要看著小釘子長大?你他媽的就這麽快投降,這麽快放棄,你說的想,是口是心非吧?”張晨罵道。


    孟平不響了,但他的心裏卻在淌血,他很想和張晨說,不是不想,是不能,是這個事情,已經超出我孟平的能力範圍,可望不可及。


    沒有真正在彌留之際,沒有腳踩在生死線上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什麽叫求生的欲望,什麽又是絕望的。


    孟平暗自歎了口氣。


    張晨放緩了語氣,和孟平說:


    “md安德森腫瘤中心的主任,是小芳耶魯大學的學長,他們開耶魯年會的時候,每次都會碰到,關係還不錯,小芳今天就會和他聯係,先和他打個招唿,他們那裏,全世界各地預約的病人,都起碼要排半年的隊,哪怕是中東的王室成員,小芳會說服他幫你插隊。”


    “你替我謝謝小芳。”孟平說,“張晨,要不是得了這個病,我們大概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麵,這次,真的是謝謝你們了。”


    “說什麽話呢,你們當時,他媽的就不應該走,有什麽事情就麵對,大家一起想辦法,什麽坎不能過。”


    “我們就是擔心過不去,那個時候,錢芳和杆子公司,都那麽個情況,哪裏有能力擺平這些事,就靠你一個人,那會把你也拖垮的。”


    “真是天真。”張晨罵道,“你們以為你們走了,我就能脫出身了?就可以見死不救?杆子的腦子進水了吧,你也一樣,他公司裏還有老譚、譚淑珍、老萬、姚芬,這些人我能夠丟下不管?他在不在有什麽區別?


    “你這裏,錢芳他們氣歸氣,但你還不了解他們?他們砸鍋賣鐵,也會幫你脫身吧?


    “我想,就是那些紹興人,也是因為,一個是老倪死了,二來是你們又消失不見了,他們所有的債都沒有著落,這才慌了神,死活要找到你們。


    “要是你們不走,大家麵對麵坐下來談,我想也沒有什麽不能溝通的,我和他們打過交道,覺得他們也沒有那麽難弄,我們當時,哪怕就是一下子還不了全部,先還一部分,其他的繼續欠著,我想,隻要我們把誠意拿出來,他們也可以接受。”


    “張晨,你把事情想簡單了,你想想,錢是一迴事,還有老倪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家裏人不找我們?我們脫得了幹係?當時那種情況,我們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吧,而且,大家都在氣頭上,沒有人會心平氣和,理智地處理事情的。


    “地方政府,也會拿我們當替罪羊,鬧起來的人多,他們為平眾怒,不分青紅皂白,肯定是拿我們開刀,我自己是機關裏出來的,我太知道他們是怎麽處理這種群體事件,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而這一切代價,最好是有人扛,我們是太合適不過了。”


    孟平苦笑著,繼續說:“時過境遷,現在想想,確實都不是什麽大事,和我的病相比,就更不是一個事,不過當時,我們確實是慌了……”


    “主要還是死要麵子,對嗎?”張晨說,“所以不管我們怎麽打你們電話,你們就是不肯接。”


    孟平嘿嘿笑著,說:“還真是的,這丟了多大的臉,一下子怎麽麵對?我孟平這輩子,就沒有丟過這麽大的臉。”


    “人不見了,臉就沒丟?”


    孟平搖了搖頭,這話,他接不下去了。


    “要喝水嗎?”張晨問,孟平點了點頭。


    張晨站起來,拿起床頭櫃上的杯子,走到飲水機那裏,接了四分之一杯的熱水,又到冰箱裏,拿出一瓶農夫山泉,打開,兌進了杯子裏,走迴來,從床頭櫃上的一包吸管裏,抽出一根放進杯子,然後把吸管湊到孟平的嘴邊,孟平稍稍抬起了頭,吸了起來。


    等孟平吸好,張晨拿紙巾替他擦了擦嘴,孟平的頭倒下去,喘著粗氣,眼睛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等自己氣息平順了,他歎了口氣,說:


    “唉,張晨,躺在床上,我經常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多麽意氣風發,就這麽一個人去了海南,我以為自己這一生,都是在戰鬥,其實是賭,我把我自己的命,都賭進去了,張晨,我死之後,你要是給我寫墓碑,就寫,這裏埋葬著一個賭徒的一生,哈哈。”


    “別說這種喪氣的話。”


    “沒有喪氣,這是愉快地在交待後事,張晨,你以後看到杆子,就和他說,我們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不過,我們這輩子一起打過的仗,雖敗猶榮,我不後悔。”


    “別瞎扯,要說你自己和他說。”張晨說。


    “好吧,我自己和他說,自己和他說,這王八蛋,我還真的有點想他,我自己去和他說,我等,等,我們總會有見麵的那一天,我等,等吧……”


    孟平不停地說著,最後變成了喃喃低語,等到完全沒有聲音,張晨站起來看看,孟平已經睡著了。


    張晨坐在那裏,看著睡著的孟平,腦海裏不停地閃現著的,都是往事,張晨在心裏歎了口氣,說,是啊,孟平,我們一起戰鬥過,還要繼續戰鬥下去,隻是沒有想到,你他媽的現在卻要做一個逃兵。


    “哎吆吆吆……”孟平慘叫了一聲,張晨趕緊站了起來,湊近去看,孟平的眼睛還閉著,張晨輕輕地唿喚:“孟平,孟平。”


    孟平沒有吱聲,繼續睡著,張晨明白了,這家夥白天能裝,睡夢裏,還是感覺到了疼痛。


    老陶也被孟平的叫聲驚醒了,在床上坐了起來,一邊披著外衣,一邊問:“孟師傅沒事吧?”


    張晨“噓”了一聲,輕輕地和老陶說:“睡著了。”


    張晨站起來,走過去在沙發坐下,和老陶麵對著麵。


    老陶和他說:“孟師傅其實還是痛的,他就是熬牢不叫,我在醫院裏當護工這麽多年,這麽能熬痛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像他一樣的,哎吆哎吆會叫一個晚上,就要叫護士給他打杜冷丁,打了馬上還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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