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很小,裏麵的陳設也很簡單,就是一張桌子,四張椅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頂上的燈是個長方形的燈籠,木頭的燈架,四周糊了棉紙,這使包廂裏的光線,分出了明暗。


    燈下的桌子這裏,燈光直射的地方,是明亮的,再往外麵,燈光直射不到的地方,光線就陡然暗了一些,一盞燈,讓整個包廂,處於了半明半暗的曖昧狀態。


    包廂的隔斷,也是木方拚成的方格子,兩麵都糊了棉紙,通往外麵的門,有門框沒有門,而是掛了一道細帆布的簾子,簾子上,印著浮世繪的圖案,這簾子,也沒有遮擋住整扇門,上麵二三十公分是空的,下麵六七十公分,也是空的,它遮擋的,隻是裏外人的視線。


    這樣的包廂,隔音效果是很差的,你聽得到隔壁包廂的聲音,也聽得到外麵通道上的聲音,隻是,進了這裏的人,似乎很快適應和認可了這樣的環境,大家很自然地,就會降了自己的音量,說話都是壓著嗓門說的。


    你能聽到隔壁嗡嗡嗡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大家說話的時候,嘴巴裏好像都含著糖。


    張晨很喜歡這樣的設計,他很讚賞日本人這種簡潔的風格,他們似乎從不奢華,不張揚,隻是低著頭,默默地把東西做精致了,精致到了極致。


    張晨覺得,無印良品就是這種設計風格的代表,它們無論是服裝家具文具還是日用雜貨,設計都很質樸,極為簡單,但又處處能讓你看出它們的小心思,質樸出了質感,簡單不是粗鄙,而是有太多的巧思。


    這大概就因為日本是個島國,先輩都是漁民有關吧。


    張晨小時候,永城的江邊,密密麻麻地停滿了竹篷船,這些船,不是那種小的烏篷船,而是大船,是裝載貨物用的,永城地處富春江、新安江和蘭江的三江口,這些船,逆新安江而上,可以到安徽的屯溪,逆蘭江而上,可以到金華的蘭溪。


    往下,順富春江而下,可以直抵錢塘江,進入杭城。


    但到了張晨小時候,上麵,築了新安江水電站,把通往安徽的水路給斷了,下麵,築了富春江水電站,把通往杭城的水路也斷了,水路,特別是通往杭城的水路斷了之後,這些船還密密麻麻地停在永城鎮外的江邊,但生計已經沒有了。


    這些船民,被迫上岸,去工廠當工人,去搬運站當搬運工,但他們世代生活在水上,在岸上是沒有土地也沒有家的,於是他們早出晚歸,白天去鎮裏上班,晚上一家人還是住在船上,船的功能,退化成家了。


    後來一些人開始上岸,沿著江邊,擅自用做船篷的竹篾和箬葉,在江邊建起了一大片的棚屋,亂搭亂建的人數太多,當地政府也束手無策。


    直到八十年代,政府建起了船民新村,讓他們都搬進了樓房裏,這些棚屋和船,才開始一起從江岸和江上消失,現在永城的江邊,已經看不到一艘船了。


    永城鎮裏,有專門的航運小學,這些船民的後代,很多是到了十二三歲,家裏不再跑船,在永城定居下來之後,才來上的小學,到了初中,他們就並入鎮上的中學,張晨讀初中的時候,他們班上後麵坐著的一排,都是這些又高又大,比他們大四五歲的船民的後代。


    張晨跟著他們去他們家的船上去過,船前麵三分之二是空的,用來裝貨,上麵是可以前後移動的竹篷,沿著船幫走到船尾,那裏有一個船艙,四五個平方大小,他們一家五六口人的生活起居都在這裏,船艙裏除了一個矮櫃和一張矮桌,什麽都沒有,簡潔得就像無印良品。


    但整個船艙很整潔,所有的角落,每一塊艙板,都擦洗得油光發亮。


    到了晚上,把艙板拿開,一家人的鋪蓋就在艙板下麵,拿出來鋪在艙板上,白天吃飯、做針線和寫作業,女孩子梳頭打扮的地方,就變成了全家人的臥室。


    船艙的空間,容不下任何的雜物,這種簡潔,和岸上居民家裏堆滿的壇壇罐罐和雜亂無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張晨有一段時間,甚至很想晚上能住在這樣的船艙裏,隻是同學和他說,他要睡在他們家,晚上就要和他姐姐擠在一起,他姐姐半夜還愛放屁,張晨這才作罷。


    張晨把向南的事情和譚淑珍說了,譚淑珍一聽,就勃然大怒,拿眼瞪著她,又不好高聲大喊,隻能壓低嗓門說:“張晨你夠了!”


    “什麽夠了?”張晨問。


    “南南的事情你不要管。”譚淑珍說。


    “為什麽不要管,我還偏偏管定了。”張晨說。


    譚淑珍還是拿眼瞪她,張晨笑道:“有理說理,別拿眼瞪我,你那雙眼睛我看夠了,你再瞪,我也沒覺得有多大多好看。”


    譚淑珍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罵道,去你的!


    “我還就是不去。”張晨說,“還是那句話,有理說理,我覺得向南去考北影或者上戲,挺好的,最主要的,是她本人喜歡。”


    “她是個小孩,她懂什麽。”譚淑珍說。


    “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什麽叫她是小孩,向南站起來,已經比你還高了,還有,現在的小孩什麽不懂,別拿你自己這麽大時的眼光看他們,向南要是沒有自己的主見,她就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哼,她是有主見,她都有本事來找你替她說情了,她就知道……”譚淑珍說著,就不說了。


    “說下去,她知道什麽?”張晨問。


    “她就知道,我拿你的嬉皮笑臉沒有辦法。”譚淑珍說。


    “那你有辦法嗎?”


    張晨停了一下,繼續說:“也不光是這樣,主要還是,向南是和張向北一起長大的,這麽多年,我看著她,也就和自己女兒一樣,我答應,也不是隨便答應,而是,會站在她的角度去考慮,沒你這麽蠻橫,她喜歡拍電影拍電視,又有這個條件,你為什麽不讓她去?


    “譚淑珍,你也不能否認,向南的演技和對角色的悟性,不比你差吧?”


    “有什麽用,張晨。”譚淑珍歎了口氣,“我演了這麽多年的戲,最後還不是來幹這個,一切都需要從頭學起,我就是不想南南重蹈我的覆轍。”


    “說來說去,還是自私。”張晨說。


    “我自私?”譚淑珍睜大了眼睛,“我做什麽,不是為了南南好?張晨,你胡說什麽呢?”


    “老譚當年,也覺得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麽不聽他的?”張晨問。


    “你……”譚淑珍看著張晨,啞口無言。


    “我什麽我,你要是聽老譚的,那該多好,現在你肯定還在團裏,你就是香香,不不,不是香香,你應該是徐建梅,找一個小官吏,結婚生子,然後安安穩穩過日子,在永城,一個小官吏,老譚會覺得門當戶對了吧,譚淑珍,看上你的小官吏,大概也不會少。”


    “滾!”譚淑珍罵道。


    張晨笑道:“你口口聲聲說是為向南好,其實,還不都是從你的角度,你什麽時候,站在向南的角度想過了,你這樣,和老譚有什麽區別,別看我,你再看和老譚也沒有區別,你就是千年的媳婦熬成婆,把當年老譚對你的那套,用來對付向南。”


    “你不懂,這哪裏會一樣。”譚淑珍不服氣了。


    “什麽我不懂,你說,這哪裏又不一樣了?”張晨說,“你覺得當演員不好,那幹什麽好,做房地產好不好?你怎麽不幹脆讓向南,現在就不用上學了,跟著應鶯去賣房子,賣房子要什麽大學文憑,應鶯不是也沒有讀過大學,她房子不照樣賣得好好的。”


    “張晨,你覺不覺得,你扯太遠了?”


    譚淑珍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人往後麵椅子上一仰,她這麽一仰的時候,人就變成了兩截,脖頸以上在昏暗的光線裏,脖頸以下,在頭頂直射的明晃的光線裏,張晨看著,突然就笑了起來。


    譚淑珍奇怪了,她問,你笑什麽?


    “不是,我一直覺得這地方的光線和整個氛圍有些曖昧,現在想起來了。”張晨笑道,“你覺不覺得,這地方特別適合t情?”


    譚淑珍目光直直地看著張晨,看了三秒,也笑了起來,還真是,這地方她和毛行長來過,和劉立杆來過,今天和張晨又來,她總是覺得,張晨和劉立杆坐在對麵的時候有點怪,張晨一說,她想起來了,還真是隻有毛行長那樣心懷鬼胎的,坐在這裏最合適。


    這個環境,有些隱秘又有些敞開,不就和t情的人很合拍,t情的人,表麵都要竭力掩蓋,生怕別人知道,但心裏又都有一種想讓人知道的衝動,特別是男的,和三五好友一起喝酒,隻要一開始吹牛,沒幾句,就忍不住把自己的隱情拿出來炫耀。


    譚淑珍壓低聲音笑道:“還真是,那張晨,我們來不來?”


    張晨大笑:“我們來什麽?我們有情可以偷麽?還是說正事吧,譚淑珍,你要是不同意向南去考電影學院,說不定就是埋沒了一個人才,這還是輕的。”


    “那重的呢?”譚淑珍問。


    “埋下一個仇人,向南會恨你一輩子。”張晨說。


    譚淑珍一個激靈,像被電觸到一樣,她知道向南年紀雖小,倔脾氣可一點不亞於自己,自己要是一定不讓她去參加藝考,她恨自己一輩子可能言重了,但他們母女之間,因此有隔閡是肯定的,而且這隔閡,不會亞於自己和老譚。


    譚淑珍說:“張晨,向南不懂事,你也不懂?你以為那電影學院就那麽好考的,說實話,我還擔心,不要到時候藝考沒考上,正經的高考又被耽誤了,接下來這一年的時間,對向南來說,真的是很關鍵,她要是努努力,上名牌大學還是可能的,那個藝考……”


    “不就是一年的時間嗎,你總要給她嚐試的機會,我覺得向南可以考上,就是考不上,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接下去大不了讓她複習一年,第二年再考其他大學,她試過了,心也死了,複習的時候,效率也會高。


    “不然,她現在已經起心動念,要參加藝考,你不讓她去考,你覺得她可以安心學習,安心去上你給她安排的那些輔導課嗎?”


    譚淑珍沉默了,過了許久,她哭喪著臉和張晨說:“張晨,我就是想不明白,南南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


    “向南有這樣的念頭,很正常,她這幾年,一直在拍戲,我倒覺得,她自己心裏也掂量過了,她有這樣的念頭,應該說,比那些連片場都沒有去過的女孩子,靠譜多了,她知道演員這行當,不光是有鮮花和掌聲,還要付出汗水和淚水,她不是在做沒來由的幻想。”


    張晨說著,譚淑珍也覺得有些豁然了,她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臉,和張晨說,這麽說,我應該同意?


    “我覺得是。”張晨說,“還有,藝考是三月份的事,萬一向南沒有考上,我覺得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什麽路?”譚淑珍問。


    “讓向南去美國,隻要下定決心參加藝考,向南的學習壓力就沒有了,憑她的成績,藝考的那點文化課分,她隨隨便便拿,向南的英語本來就不錯,在給她上語言和形體課培訓的同時,讓她去阿婉那裏學英語,把雅思考出來,到時又多一個選擇,出國或繼續複習都可以。”


    “好吧,好吧,我同意了。”譚淑珍說著歎了口氣,她說:“這個南南,就知道我拿你沒辦法,想到去求你。”


    “對啊,這正說明向南成熟的地方。”張晨笑道。


    譚淑珍看著張晨,突然笑了起來,她說:“張晨,我還想到了一條出路。”


    “什麽出路?”張晨問。


    “南南要是什麽學校都考不上,我們就賴在你家裏了,到時候管你們北北是哈佛還是耶魯畢業,我們南南就賴上他了。”


    譚淑珍說完大笑,張晨也笑道:“好啊,誰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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