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杭城,驕陽似火,酷熱難當,公曆的八月,也就是農曆的六月,俗話說,好漢不掙六月錢,就是嫌棄這八月的天氣太熱,這時候你還要在外奔波,說明你活得不怎麽樣。


    民間還有一種風俗,立夏的時候要稱一次體重,到了立秋,再稱一次,要是你的體重輕了,說明你過了一個苦夏,到了立秋這天,你就要胡吃海喝,俗稱貼秋膘,要是連秋膘也貼不了,那你基本就要過一個苦年了。


    張晨和劉立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好漢,反正到了八月,他們很忙,比七月還忙。


    夏天對很多行業來說,是需要慢下來,避高溫的討厭季節,但對建築行業來說,卻是難得的好季節,現澆的大梁和樓板,早上澆的,到中午就已經幹了,室內刮膩子,也是後麵還在刮,前麵就已經幹了,刮完後麵,就可以打磨前麵,到了晚上,就可以刷塗料或牆漆了。


    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做得出活的季節。


    何況房地產行業,還有金九銀十的說法,接下來的九月和十月,是他們的銷售旺季,隨著八月十二日的“國務院18號文件”的頒布,整個房地產行業,都像吃了春藥一樣,猛然亢奮起來,大家就覺得今年的金九銀十,特別值得期待。


    劉立杆他們在全國的很多項目,都要在八月搶進度,爭取九月和十月能夠開盤,現在各地對房地產行業的監管越來越嚴格,捂盤不許,但你的樓盤沒造到規定的進度,提前開盤也不行。


    加上老譚九月份要結婚了,劉立杆總要給他留出一點準備的時間,很多事情,劉立杆就自己親自上陣,讓老譚後撤。


    到了張晨這裏,八月對他們來說,首先是要麵對一個電力供應不足的問題,雖然他已經通過關係,把廠裏原來的電路,從高沙村換到了下沙經濟開發區,比較而言,已經比高沙村停電的次數要少很多,但也還是不能充足供應,不時地就要限電。


    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一兩年,隨著大量新的樓盤的投入使用,杭城居民家中,使用空調的數量大幅增加,這就使杭城的用電,陡然緊張起來。


    在發展經濟和保障民生之間,杭城市政府當然是選擇民生優先,除了規定所有的大型商場、公用設施和機關事業單位的空調,不準低於二十五度之外,西湖邊晚上的燈光秀也停止了,寶石山和孤山的漫天燈火黯淡了。


    但還是彌補不了巨大的用電缺口,隻能在用電高峰時期,對工業企業限製用電,白天的時候,實行休一停一。


    問題是八月,也正是張晨他們生產任務最忙的時候,內銷要開始備貨秋冬裝,而外銷,直接就在出秋冬裝的貨了,如果休一停一,會讓他們的很多訂單不能按時完成,麵對巨額的索賠不說,還會有客戶大量流失的風險。


    張晨和開發區管委會商量,管委會也很體諒他們企業的難處,最後雙方達成協議,張晨他們可以不休一停一,但他們必須調整上班時間,把時間調整到晚上的十點,到第二天早上的八點,避開用電高峰期。


    這樣,張晨白天在動感地帶樓上,小昭不在了,他不能不在,很多財務上的事情,都要他決定和處理,到了半夜,他就經常需要去下沙廠裏看看,很多時候,幹脆就拿個席子,鋪在辦公室的地上睡一覺,到了天亮,工人們快下班的時候,他再洗個澡去公司。


    中間有事,趙誌剛就會來叫醒他。


    這一個八月,他既沒有時間沉浸在緬懷小昭的悲傷之中,也沒有時候,和賀紅梅在網上和電話裏卿卿我我。


    賀紅梅也很忙,她和張藝謀的合作確定下來了,是一部古裝的武打片,她每天要去北圖,收集大量的背景資料,整部戲的服裝,在做到極致的絢麗之外,又要保持著細節上的考究和真實,她想先自己拿出一個方案,再帶來杭城,請張晨幫助修改。


    “那樣我就可以,在杭城多住一段日子了。”


    賀紅梅說,為了做好和張藝謀的合作項目,她已經讓雯雯,把其他所有的項目都推掉了,至少在這個項目完成之前。


    不是這個項目,能給她帶來更多的收益,而是覺得,總要認認真真地做一件事,而不能老是在那些爛片中間混日子。


    傍晚的時候,劉立杆迴到了動感地帶樓上,他走進了張晨辦公室,張晨問他,譚大哥的請柬,都寄出去了?


    劉立杆點點頭說,譚淑珍他們都寄走了。


    兩個人坐了一會,正準備出去吃飯,張晨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是姚芬,姚芬急急地問:


    “張總,你有沒有看到小樹?他手機一天都關機。”


    “不在學校,應該就在趙欣那裏吧。”張晨說。


    “沒有,這兩個地方我都找過了,沒有人。”姚芬說。


    張晨看了看手表,他說:“這個時間點,也可能已經迴家了,我打電話迴去問問。”


    “好好。”姚芬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張晨打去了家裏,電話是他媽媽接的,張晨問,小樹有沒有迴來?


    “小樹?沒有啊,有好幾天沒看到人影了,說是在畫什麽畫,小樹怎麽了?”張晨媽媽問。


    張晨說沒事,他手機大概沒電了,打不通,我有事找他找不到,他會不會在他爸媽那裏?


    “不會,他媽媽在我這裏,她也沒看到過小樹。”張晨媽媽問,“晨晨,小樹沒什麽事吧?”


    “沒事沒事,這麽大的人會有什麽事,我再其他地方找找。”張晨說完就把電話掛了,省得他媽媽再追問。


    掛斷電話,張晨想了想,他想起那天送小芳去上海浦東機場,小樹和他說的話,張晨撥通了姚芬的電話,和她說,沒在家裏。


    “姚芬,小樹說他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畫畫,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張晨問。


    “哎呀,就是我這裏,小樹是在我這裏畫畫,昨天晚上,畫完成了,他哭了一個晚上,上午我去上班,看到他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就沒叫他,迴來就發現他不在了。”姚芬說。


    “你說小樹哭了一個晚上,為什麽哭?”張晨奇怪了,問道。


    “張總,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姚芬說。


    “好好,我馬上過來。”


    張晨趕緊把電話掛了,站了起來,劉立杆跟了出去。


    姚芬的家在錢江新城,劉立杆他們自己開發的“錦繡錢江”小區裏,小區剛落成半年,但錢江新城已經慢慢火了起來,月牙型的杭城大劇院落成了,新的市政府大樓和環球會議中心也開始動工。


    這個小區,三分之一的人還沒有搬進來,三分之一的人,永遠也不會住進來,他們買這裏,本來就是準備用來炒的。


    已經迫不及待地搬進來的那三分之一,是真正需要住房的,他們已經等不及了,也顧不得小區的花園還在精雕細琢,花園裏的戲水池,工人們還在貼著藍色的瓷磚。


    姚芬的家在“錦繡錢江”最裏麵的一排,也是這個小區唯一的一幢loft公寓,開發商統一精裝修,賣點是可以拎包入住,分給了姚芬之後,她馬上脫離自己父母的家,拎包入住到這裏。


    小區雖然新,但樹木遮天蔽日,這些高大的樟樹,都是劉立杆從下麵農村收來的,這是他們在錢江新城的第一個樓盤,這裏的品質,決定他們後麵幾個樓盤的售價,所以劉立杆很用了點心。


    小區的道路,是曲折的石板路,在高大的樹木中間穿行,有曲徑通幽的意味,他們抵達的時候,天將黑未黑,頭頂蟬聲一片,蟬聲就是這樣,不僅不會讓人覺得吵,反而會給人帶來一種寧靜。


    小樹說他,在一個安靜的地方畫畫,張晨覺得,這地方確實夠安靜的,外麵新修的馬路,連公交車都還沒有通,路上也鮮有人跡。


    他們到了五樓,剛走出電梯廳,走進走廊,一扇門就打開了,姚芬走了出來,好像她一直就支棱著耳朵,在靜聽著電梯的聲音,電梯到了,就知道他們已經到了,迎了出來。


    張晨劉立杆和姚芬,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房間,一走進去,兩個人都禁不住噤聲了。


    他們看到房間裏,和二樓直通的客廳的中庭,立著一幅高近三米,寬一米七八的油畫,雖然因為室內的空間太小,退不開欣賞畫的全貌,但畫麵傳遞出來的那種氣勢,還是一下子就鎮住了他們。


    他們看到,整幅畫,畫的就是小昭的頭像,纖毫畢現,畫麵精細到連筆觸都看不出來,清晰可見的小昭脖頸部的肌膚下麵,那隱隱的青筋,和唇上那光暈一般的細密的絨毛,站在這裏,似乎都能讓人聽到小昭蘧然停頓的唿吸,和警覺起來的鼻翼。


    張晨禁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撫摸,卻又縮著手,畫麵上的小昭,怔怔地盯著遠處看,她的眼裏,閃爍著一絲的驚恐,似乎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她對這莫名的未知,感到悚然,也就是這莫名的未知,讓她蘧然就屏住了唿吸,等待著。


    小昭的背後,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張晨看出來了,這是悲傷的自己,雖然隻是一個背影,但能看出自己渾身顫栗,悲痛莫名,就像他在機場,看著賀紅梅的背影,就知道她的眼角掛著淚花一樣。


    “張晨,我的感覺真不真實?我怎麽感覺到自己被嚇到了,很想哭。”


    劉立杆說著轉身看看張晨,卻發現他早已經淚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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