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開始轉冷,每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城市的上空,就久久地籠罩著陰霾,天總是陰晦難明,隔幾天就下一場雨,把大地上的熱氣都驅散了。


    一夜秋風一場雨,城市的大街小巷,落滿了厚厚的一層法國梧桐和薔薇的落葉,在雨地裏濕噠噠的。


    人騎著車在路上疾走,都會有些打滑。


    這樣的日子,是那些居無定所,或前途未測的人最艱辛的日子,口袋裏的錢越來越少,背上的行囊越來越重,而年關,眼看著也越來越近了。


    直覺得目光所及,沒有一個地方是光亮的,人棲身在隨便的哪個屋簷,也沒有一個地方是溫暖的,加上鞋子裏又進了水,走路咕嘰咕嘰,腳趾也凍僵了。


    疲憊的眼睛看誰都是幸福的,隻有自己,就像是被這個淒清的雨夜浸透了,從裏到外都是冰涼的。


    怎麽撈也撈不出來。


    誰會來打撈你啊,這一個城市無情地從你的身上碾壓過去,沒有人關心你是誰,從哪裏來,接下來會去哪裏,你看著遠處燈火輝煌處那高聲談笑,把酒言歡的人,你看著從你的身邊疾馳而過,賤了你一身泥水的,那車裏冷漠的人。


    你和他們是在兩個世界,不是,你和這整個的世界就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世界還是一體的,但隻有你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孤立無援,形影相吊。


    你哪裏還有什麽世界。


    連自己對你來說,都不堪重負,難以想象,想起自己都覺得沉重,麵對著一扇路過的鏡子,看著鏡子裏的人,你很想對自己說一聲你好,但你的嘴唇蠕動著,直到鏡子裏的身影都模糊了,那兩個字也始終沒有辦法吐出來。


    好什麽好啊。


    年初的時候離開家鄉,那時的你還是活潑的,對將去的城市,對未來充滿希望,你覺得你揮一揮手,告別這片熟悉的山川,再迴來的時候,你的臉色將更紅潤,腰包更鼓,意氣更風發,不是外麵的世界更精彩嗎?


    但外麵的世界也確實更無奈,你很快就被這個城市打迴了原形,你的腰包沒有更鼓,臉色也沒有更紅潤,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你甚至羞於提起迴家這兩個字。


    你最後可能還是會迴家,大多數人都會迴家,你要計算來迴的車費,計算那可憐的一點錢,給父母買什麽才會讓他們更高興,讓他們覺得你在外麵過得很好,很體麵,但怎麽算,你的錢都是不夠的。


    老萬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吸得太猛,煙火迅速地進襲,把他的手指都燙到了,他趕緊呸地一聲吐出去,煙頭在細雨中劃出了一道紅光,落在了麵前的雨地裏。


    老萬坐在剛剛裝修完的,浙江錦繡大地房地產有限公司大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外麵濕漉漉的馬路和來來往往的人,看著眼前的這個城市。


    有好幾年,每到這個季節,就是老萬最艱難的日子,他一直在苦苦地掙紮著。


    現在,他終於可以很體麵地迴家了,但他的父母,在前年就相繼去世,沒有了父母的家,就像是被剪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高,越來越縹緲,在視線裏越來越模糊,最終消散了,家的樣子,家的影子和家的意義,都沒有了。


    那是他兄弟姐妹的家,但再也不是他老萬的家,老萬現在沒有家,他覺得三堡廠裏,才更像是他的家,和這裏的人相處,比兄弟姐妹之間更少齬齟,更少家長裏短的是非口角。


    老萬看著眼前的城市,想著去世的父母,他覺得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對這個城市來說,他隻是一個普通人,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和存在,雖然他們的存在,常常是那麽的不起眼,那麽的容易消逝,不起眼到有一天你遭遇不幸,那報紙上也隻會說,轎車司機轉彎時未注意周圍路況,發生車禍,不幸造成一騎車路人死亡。


    看報紙的或許有幾十上百上百萬,讀過這條新聞的,或許有幾十萬雙眼睛,但沒有人會留意,會想去了解這“騎車路人”是誰,大多數人隻會關心,這開小汽車的最後怎麽樣,駕照被吊銷了嗎?要賠多少錢?


    很多騎車的路人從老萬麵前經過,他們幾乎一致地扭頭朝這邊看看,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坐在大門口台階上的老萬,而是看著那玻璃裏明亮的光線下,幾個俊男靚女,在一間杭城人見所未見的,相當時尚的,由黑白兩色組成的辦公區域裏活動。


    還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地下了車,推著自行車上了人行道,靠近玻璃朝裏麵看著。


    老萬也扭頭看看,他看到了張晨、小昭、賀紅梅和範建國,還有那兩個漂亮的女孩子雯雯和倩倩,從明天開始,她們就要在這裏上班,住在上麵的二樓,劉立杆也搬了過來,樓上的房間,是按照張晨帶老萬去看過的,新僑飯店的房間標準裝修的。


    老萬拿出煙盒,正想再抽一支煙,劉立杆在他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掏出根香煙遞給他,劉立杆說,辛苦了,老萬。


    劉立杆說要十萬火急地裝修,老萬帶著他的維修隊,就十萬火急地幹了,隻不過十幾天,就讓這裏變了樣。


    老萬笑笑,是夠趕的,不過總算是趕出來了,裝修好後,沒想到會這麽漂亮。


    劉立杆說,我想到了,從來沒有失望過。


    老萬知道他這說的是張總的設計,老萬心裏有些羨慕他們,這兩個人,不是兄弟,但比親兄弟還好。


    特別是這個劉立杆,幾個月之前到杭城的時候,和自己一樣,幾乎什麽都沒有,怎麽現在就弄出了這麽大的事業,老萬真的有些想不明白,感覺他就像是變戲法似的。


    “想什麽呢,老萬?”劉立杆問。


    “我在想你怎麽發財這麽快。”老萬說,劉立杆大笑。


    “機遇,努力,還有就是我前半生的積累,老萬,我和你說,現在是賺錢最好的時候,你看看吳朝暉他們,是不是很辛苦,被人抓,還要躲來躲去的,但過幾年,我和你說,他們肯定會做得很大,我相信這點。”


    “我也相信。”老萬說。


    劉立杆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說,老萬,你也會有這天的,隻要努力。


    老萬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說,我努力過了,可是做虧本了。


    “那就再來,虧了怕什麽,我也虧過,虧得肯定比你慘。”劉立杆說。


    “我聽說了,我聽我師父說過,你們在海南,比這裏做得還大,在造四十幾層的樓。”老萬說。


    “對,是有這麽迴事,不過都過去了。”


    “我就在想,這四十幾層的樓,腳手架怎麽搭,混泥土怎麽運上去?我想不出來。”老萬說著搖了搖頭。


    “等到你造的時候,就知道了。”劉立杆笑道。


    “我造?不可能,我連六層的房子都沒有造過,最多就是現在廠裏的五層。”老萬說。


    劉立杆大笑,他說好,老萬,我答應你,我下次一定讓你造次六層以上的房子。


    “真的?”


    “真的,老板無戲言。”劉立杆說。


    “那好,那我一定把活做的很好。”老萬笑道。


    “我相信你,我看出來了,老萬,你這人不錯,忠厚老實,做什麽事情又都很認真,這樣的人不成功,就沒有天理了。”


    老萬嘿嘿笑著:“天底下人那麽多,這老天哪裏會認識我。”


    劉立杆說好,“老天不認,那我劉立杆認。”


    兩個人坐著在台階上,把一支煙抽完,這才站起來走進去,看到張晨正在一張紙上,寫著畫著,和雯雯倩倩交待,這裏麵的家具上,哪一個花瓶應該買什麽花,什麽顏色的,雯雯問道,這麽嚴格?


    張晨說,那當然,花是點睛用的,搭配好了,從外麵看進來,顏色才會協調和舒服,對了,你不是學越劇的嗎,上過台嗎?


    雯雯點了點頭。


    那舞台上的道具,有一個杯子或一隻碗是沒有用的嗎?


    雯雯想了想說:“好像還真沒有。”


    “對了,你們公司,現在就是一個舞台,看到沒有,玻璃外麵就是觀眾席,雖然這些觀眾是流動的,但你們這台上,一點也不能馬虎,所有的道具,包括演員,也就是你們,每一個動作都要很嚴謹,這演員在台上該怎麽做,你們應該比我知道。”張晨說。


    雯雯和倩倩都點了點頭,劉立杆在邊上拍了拍手,叫道:


    “張晨說的這個很有道理,對了,範建國,你也學著點,你們每天走進來,就要意識到,自己就是上台表演,張晨說的沒錯,我們公司現在就是一個舞台,這外麵就是觀眾席。”


    “我的媽呀,那在這裏上班,該有多累!”賀紅梅叫道,雯雯和倩倩吃吃地笑。


    劉立杆瞪了一眼賀紅梅,罵道,你每天還要化妝,不就是為了別人多看你兩眼?


    他接著問雯雯和倩倩,有這麽個地方天天被人看,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幸福?


    雯雯和倩倩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劉立杆笑道:“你們隻要記住,在這裏,連放屁都要放得優雅就對了,你們連放屁都有人看。”


    雯雯和倩倩臉的刷地紅了,去追打劉立杆,其他人大笑,賀紅梅搖頭罵著:


    “這流氓就是流氓,什麽話到他嘴裏,都露出了流氓本色。”


    張晨讓賀紅梅給範建國和雯雯倩倩量了尺寸,這是要給他們去做工作服,他已經想好,他們的工作服不是黑色,也不是藏青,而應該是鬆鼠灰,優雅又帶點活潑,男女都適用。


    範建國把劉立杆拉到了邊上,問他,你不是說要招兩個套兒(妞)嗎,怎麽是她們?


    劉立杆罵道,你想得美,這兩個是我的,現在售樓部沒房子賣,讓她們過來充充門麵的,懂嗎?這裏還沒有開始招人,等開始招了,保證能招到讓你滿意的套兒。


    “好好好,這兩個你貼了標簽的,我還是不動。”範建國點著頭說。


    n.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眉師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眉師娘並收藏奔騰年代——向南向北最新章節